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日,農歷臘月廿一,除夕前的第八天!
如果歷史并沒有因為自己重活而改變,大姐和大姐夫兩小時后就會抵達長途汽車站。看著丁家客廳里的新黃歷,章程不敢再耽誤,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說道:“丁叔,丁姨,我姐這事就我們三個知道,依我看當務之急是先截住他們,至于將來何去何從…咱們再慢慢想辦法。”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真要是讓章慧把人帶回家,用不著半天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到時候就算章慧迷途知返也晚了。人言可畏,事到如今也只好采取章程這個權宜之計了。
顧紅霞跟丈夫對視了一眼,撫摸著章程的腦袋感嘆道:“三兒長大了,也懂事了,你爸要是能看到這一天該多好啊。”
南濱市雖地處東部沿海,陸上交通卻不是很發達,不通火車,去哪兒只能乘汽車或輪船。汽車快,輪船慢,章慧從南方回來,不管從滬江還是省城下火車都不可能選擇輪船。想截住她很容易,只要在長途汽車站守株待兔就行。
作為區公安分局副局長,每天有幾班車丁愛國了如指掌,立馬起身道:“紅霞,你去局里幫我請個假,我和三兒這就去車站。”
每個年代都有每個年代的游戲規則和生存法則。人活于世,就要生存,生存就要賺錢,賺錢的方式也有正道和歪道之分。轟轟烈烈的嚴打沒過幾年,社會治安又呈反彈跡象,尤其在汽車站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
十幾個穿得花花綠綠的社會青年,正三一群五一伙的吆喝著行騙,瓶口吹煙、半空抓錢、摸子游戲…用高達十幾二十塊的賠率坑蒙拐騙。
“張老四,你還想進去啊。”丁愛國把自行車往賣茶葉蛋的老太太身邊一停,便整了整警服迎上去。
一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嚇得臉色鐵青,連連告饒道:“丁局長,丁局長,我錯了,我這就走。”說完之后,帶著一幫狐朋狗友作鳥獸散。
張兵,東沙鎮農電站張樹仁家的老四,四年前全國嚴打時因為給班上一女同學寫了封情書,被那位什么事都斤斤計較的同學媽媽發現并舉報,被法院以“罪”判刑兩年。
都是電力系統子弟,他家前些年對章家還頗為照顧。二姐章琳有次病重,就是他爸開農電站那輛摩托車送醫院的,所以對這么位多情的倒霉孩子章程并不陌生,鬼使神差地冒出句:“兵哥,我三兒啊,回來也不知會一聲,我媽前些天還念叨你呢。”
見著丁愛國像老鼠見著貓似得的張兵楞住了,扶著車站前的欄桿畏畏縮縮地問:“三兒,哪個三兒?”
“章程啊,章慧的弟弟,你不記得了。”章程一臉燦爛的笑容。
張兵拍了下腦袋,恍然大悟地說:“哎呦,瞧我這記性,原來三兒都這么大了,今天哥有事不陪你,回頭有時間咱們再好好聚聚,對了…記得替我給吳阿姨帶個好。”說完之后腳底抹油,轉眼間不見了蹤影。
丁愛國一臉不快的問:“真認識?”
章程輕聲解釋道:“他爸跟我媽一個單位,說起來我二姐那條命還是他爸救的,那時丁叔您還沒轉業。都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咱家拿不出什么東西報答人家,總不能見面連個招呼都不打吧。”
“恩怨分明,像你爸,不過像他這種不三不四的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好。”
“丁叔,您放心,我知道分寸。”
長途車站就在分局轄區,丁愛國跟站前派出所的民警打了個招呼,便輕車熟路的帶著章程走進下客區。
車還要一會才到,叔侄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自然而然地聊到章援朝身上,“聽說陳副政委…就是你爸當營長時的教導員下半年也要轉業,這才幾年,你爸的老戰友和老部下都天各一方了。”
由于奶奶身體不好,母親辦完隨軍手續后并沒有隨軍,每次探親也是匆匆忙忙,去部隊時間最長的一次就是父親犧牲后去參加追悼會,對C軍一師三團二營的情況并不熟悉。但聯系一直沒斷,陳副政委、王營長、韓教導員…連之前的營部公務員李曉山都時常來信,信里少不了夾上十幾二十塊錢。
大姐去南方打工前大姐回信,大姐走后二姐回信,章程上初中后就是章程回信,得知父親最后一個老戰友也要轉業,今后跟部隊將再也不會有什么關系,章程一陣心酸,不禁流下兩行淚水。
作為一個軍人,丁愛國哪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寬慰道:“鐵打的磨盤流水的兵,誰還能在部隊干一輩子。三兒,叔知道你難受,等你將來出息了,叔陪你帶上你媽去常山陵園祭奠你爸。”
與此同時,一輛黃河大客車正緩緩駛上長航公司渡輪。
為確保安全,旅客們上船時必須下車步行,迎著陣陣江風,看著江對岸南濱港隱隱約約的建筑物,章慧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么。
“這就是長江啊!真壯觀,小慧,你就是在江邊長大的嗎?”
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扶著渡輪欄桿,白白凈凈,西裝革履,站在一群身著灰色大衣或深藍色中山裝的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章慧微微點頭,轉身笑道:“阿偉,把風衣穿上吧,江上冷,千萬別凍著。”
“謝謝,”劉思偉接過風衣,用一口生硬的普通話苦笑道:“小慧,我真的很緊張,你說你母親能同意我們的婚事嗎?”
章慧緊了緊衣領,若有所思地說:“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總得要面對是不是?放心吧,我媽很通情達理,應該不會太過為難你。”
渡輪轟隆隆的朝江心駛去,速度很慢,開了近半個小時才橫渡完長江。客車上岸,沿著江邊公路行駛了一會便拐進市區,長途車站就在眼前,章慧的心情愈發沉重,銀牙緊咬著嘴唇,有一種想逃跑的沖動。
“南濱車站到了,各位旅客請按順序下車,大家不要急,我這就下去給各位拿行李。”
行李都捆在車頂,章慧正仰頭察看帶給家人的禮物有沒有受損,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姐,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嗎?”
“三兒,你怎么來了?”看著面前比自己還高的章程,章慧激動不已。
“丁叔也來了,去打個招呼吧。”
章程朝身后看了看,旋即向劉思偉伸出右手:“您好,我叫章程,章慧的弟弟,歡迎您來南濱,行李呢,我來提。”
對于跟章家人見面的場景,劉思偉有過無數種設想,唯獨沒想到會受到歡迎,他有些尷尬,楞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章慧則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耷拉著腦袋走到丁愛國面前,用蚊子般的聲音戰戰栗栗地說:“丁叔叔,我回來了。”
她那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丁愛國心一軟:“回來就好,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叫上你的朋友跟我走。”
大陸公安!還狠瞪了自己一眼,劉思偉心里咯噔了一下,早已準備好的良友香煙都沒敢再往外掏。
人肯定不能往章家帶,也不能往人多眼雜的自己家帶,見幾個替站前旅社拉客的婦女圍在出站口,丁愛國眼前一亮:“交通賓館環境不錯,二十四小時熱水,還有彩電,先去安頓下來再說。”
“我媽呢?”章慧小心翼翼地問。
丁愛國氣得牙癢癢,恨鐵不成鋼地叱問道:“你媽,你還知道你有個媽呀?你說你…怎么讓人這么不省心呢?”
連家都不讓回,章慧心如刀絞,眼睛里的淚潸潸而流。章程連忙拍拍她胳膊,故作輕松地安慰道:“姐,丁叔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別提都關心你呢。至于先去交通賓館,還不是因為咱家地方小,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光你自己當然沒問題,可你朋友呢?”
丁愛國如此強勢,章慧二人只能硬著頭皮跟他走。作為分管治安大隊的副局長,轄區內所有的賓館旅社沒有他不熟的,交上十塊錢押金,連登記都不用,就拿著鑰匙直接上了三樓。
“劉思偉,香港海龍新材料公司會計師,警官先生,這是我的護照和名片,見到您很高興。”
剛放下行李,劉思偉便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丁愛國瞄了一眼護照,沒好氣地說:“說吧,你來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如果想娶我侄女,那我告訴你——沒門!”
他怎么會知道的,章慧糊涂了,連忙哀求道:“丁叔叔,您聽我解釋。”
“有什么好解釋的?他多大了,你倆在一起合適嗎?小慧,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爸不在了,我就要替你爸負起這個責!”
連最好說話的丁叔叔這一關都過不去,更別提母親那里了,章慧猛然意識到自己太一廂情愿,干脆咬了咬牙,緊抓著劉思偉的右手說:“我懷孕了。”
“你!”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氣得丁愛國暴跳如雷,指著劉思偉的鼻子咆哮道:“姓劉的,你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敢對我侄女耍,信不信我現在就銬你!”
“警官先生,請您相信我,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待小慧,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算一個男人,不僅沒被丁叔叔嚇壞,還敢據理力爭,章程暗贊了一個,接口道:“丁叔,您別急,有什么事慢慢說,反正有的是時間。”
“這種事都干出來了,還能說什么?”面對著“破罐子破摔”的章慧,丁愛國徹底沒轍了,一屁股坐到床邊抽悶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