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大凌河之前,宋慶其實已經對這里慘烈的戰局有過心理準備,畢竟他也參加過京城保衛戰,而且大戰基本都趕上了,也算是很有這個時代明軍跟后金戰斗的經驗,可饒是如此,他依然還是被這附近的慘烈狀況震得不輕。
他不是沒見過死人,也不是沒見過這么多死人,更不是害怕什么血腥味,讓他覺得別扭的事,大凌河附近的慘烈不是雙方的,而是基本都集中在大明這邊,尸體全部都是明軍,雖說后金兵的尸體可能是被搬走了,可人家既然能夠做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從容不迫,相比較之下明軍尸體漫山遍野都是,擺明就是被全殲或者被打到潰敗,根本無法收斂尸體。
宋慶大致看了看形勢,覺得附近暫時應該還沒什么危險,立刻開始給眾軍官下起了命令:“小北,帶人先把這些弟兄的尸體收斂起來,然后挖個坑埋了,地上有兵器的也都收繳上來,三郎帶人去附近溜達溜達,瞧瞧有沒有關寧軍的隊伍,虎爾哈領著你的弟兄去西面看看,如果有事立刻飛馬回報,萬萬不可違令而行,你小子聽明白了嗎?”
最后那句話,他是對剃著光頭的虎爾哈說的,這位勇猛的東海女真獵戶,自從領著他那幾十號族人到了徐州,便帶頭剃了光頭,說是為了跟皇太極的人分別開,以后打起仗來也方便辨認。宋慶倒是也不攔著他,隨便他怎么折騰都行,幾十號人也都全歸給他,在狗營單獨有個地方居住,后來又給他增派了七八十人,都跟著他學騎馬射箭。算是全軍的哨探。
這虎爾哈也真有本事,原本宋慶的哨探根本沒有專人訓練,他自己這方面也是個半吊子,甚至整個徐州衛都找不出專精此道的人,因此訓練方法都是幾個軍官湊到一起想的,從打有了這自幼便在林子里面打獵的虎爾哈之后,狗營的哨探才算是逐漸成型,真正做到能看、能打、能跑、能追,算是比較多功能化的兵種,而且射術都有了很大進展。
唯一勉強算是缺點的。就是這小子聽到皇太極的名字就摟不住火,這次聽說終于要來打皇太極了,一路上可是沒少折騰,覺得大軍行進太慢,差點領著自己手下那一百多人輕騎而進。被宋慶罵了一通才算攔住,如今到了大凌河。生怕這小子再出什么幺蛾子。可又不能不用他帶隊,只得著重囑咐了幾句,盼著這個勇猛過人卻又紀律性不強的小子能夠聽話。
虎爾哈這人也很有意思,按理說年紀比宋慶還小點,正是愛玩愛鬧愛姑娘的時候,他卻偏偏就沒有這些習慣。每天除了按時參加訓練,帶著那些哨探騎馬巡城之外,就喜歡跑到徐州附近山上打獵。
按照常理來說,大山的所有權是歸土匪們的。哪怕你是官兵,也不能隨便上去打獵,因為那樣很容易會引發沖突,給自己的長官添堵,可問題是徐州在這方面比較特殊,城東城西土匪的所有權都是歸宋慶的,山頭自然也就歸了宋大人,虎爾哈作為狗營的哨探頭目,射幾只殺雞兔子之類的,絕對沒人敢說他,哪怕就是射人,土匪們估計也只能強烈抗議,再來找宋慶哭訴此事,因此徐州東西兩面山上的鳥獸們算是倒了霉,被這個打獵魔王干掉不少。
除此之外,他還喜歡去賭坊,但卻從來不親自參與賭博,只是找個地方一坐,拿著一壺茶水,看著賭客們吆五喝六的表情,自己在那傻呵呵的樂,某次讓宋慶看到,還以為這小子輸錢輸傻了,特意把賭坊的負責人叫來,卻發現根本沒這么回事,再問虎爾哈有多少錢,才知道這廝的軍餉完全沒動過,全都給存起來了,說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花。
再問他為什么喜歡在賭坊混,回答更是精絕,他說看這幫人為些個沒用的破銅子、白石頭打架,覺得特別好玩…
面對這路傻缺,宋慶也只好指導性的幫他花錢,小兄弟實在成這樣,他宋某人當然也不好黑人家,沒事便弄些出廠價的酒肉,單獨給這家伙開開小灶,后來有了成衣鋪子之后,也幫他置辦了兩套,算是對他幫忙訓練探馬的嘉獎。
可一旦回到了戰場上,虎爾哈立刻變得精明起來,平時那副傻乎乎的模樣再也看不到了,眼神中恒定的智障光芒也消失不見,卻而代之的是鷹隼一般銳利的寒光,帶隊出去沒多久便單騎返回,老遠便朝宋慶喊道:“大人,前方有不少兵馬過來,不知是何來路,卑職已經命弟兄們在沿途戒備,要不要現在就動手拖住他們?”
“兵馬?有多少人?打什么旗號?”
“人數看不出來,大概五六千上下,旗號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認字!”
宋慶眼前一黑,千算萬算卻忘了這廝是個文盲,看來要想辦法給他上幾堂文化課,可眼下肯定來不及了,只得再派人上去查看,總算是得到了消息,前方都是明軍,旗號寫的是個秦字,不少人都是一口龜兒子,仙人板板的川話。
川軍嗎?
宋慶對這時代的川軍倒是很有印象,渾河血戰的時候,川軍就是其中最大的亮點,幾乎以純步兵的軍陣對抗后金騎兵,而且人數只有對方五分之一,最終卻沒崩潰,沒撤退,甚至沒有一人投降,白桿兵統帥秦邦屏和明將周敦吉、吳文杰、守備雷安民以下數千人殉于渾河北岸,只有極少數的殘部重新過河與童促癸的明軍匯合,哪怕殘暴如奴兒哈赤,也不禁在戰后痛罵了幾句川蠻子,隨后專門舉行了祭奠亡靈的儀式,可見這些川兵的勇悍。
渾河之后,秦良玉也是立下大功,從此便留了下來,經常來往遼東和京畿各處,幾乎成了個救火隊,哪里出了問題。便領著手下兵馬趕去哪里馳援,如今這大凌河出事,怕是這位老姑奶奶又帶兵到了,這等民族英雄宋慶自然不敢怠慢,趕忙命令手下列陣,還放了百十條狗在陣前,猛犬大旗高高飄揚,擺出狗營最經典的造型,來迎接這位女中豪杰。
片刻之后,遠處果然來了一彪軍馬。為首者身著銀白軟甲,騎著毫無一根雜毛的白馬,頭發也是略顯灰白,看上去年近六旬,眉目間隱約還能看到幾分年輕時的清秀。身后的秦字大旗高高飄揚,宋慶趕忙滾鞍下馬。單膝跪在地上。語氣鏗鏘道:“末將統制徐邳二處兵馬宋慶,見過鎮東將軍!”
是的,宋慶現在有資格明目張膽自稱末將,盡管這統制徐邳二處兵馬是個臨時官職,甚至連個品級都沒有,可他畢竟是奉命領著六千人馳援。怎么也能稱呼自己為末將了,只是對面頂盔摜甲的老婦卻似乎對這個官名有些生疏,半天也沒反應過來,直到留神最后倆字。這才會心一笑,問道:“宋慶?是在京城跟皇太極那狗賊對撼的傻小子吧?”
傻小子?這是什么稱呼?宋慶多少有些慚愧,自己跟皇太極對撼時候雖說也是拼了命的,可卻不是沒有自己的心眼,如今在人家看來卻是傻乎乎拼命的架勢,不過他自然不會主動說破,只得尷尬笑道:“回鎮東將軍話,就是那個傻小子!”
“起來吧,老身也聽說過你的名聲,沒想到能在這里遇上。”秦良玉甚是豪爽,胸中氣魄不亞男兒,手中白桿槍輕輕一挑,示意宋慶起身,自己也從馬上跳了下來,笑道:“上次在京城外圍的時候,老身便聽說過你,還打算見識見識,誰知竟是沒碰上,想不到你們這次也來遼東馳援,當真是緣分了,不過你們不是在徐州,怎么千里迢迢跑來這邊了?”
“圣上錯愛,親自點將…”宋慶說完,又怕老太太覺得自己不夠謙虛,忙又接了一句道:“將軍部下都是川人,比起徐州更遠,如今不也都在遼東作戰。”
“哈!”秦良玉輕笑一聲,眼神中卻多少帶著幾分無奈,只是當著宋慶這年輕人,自然不好表露出來,便正色道:“你既然來了,便暫時跟我一起,廣寧中左所昨日被人攻下來了,潰兵跑的到處都是,北邊現在有兩千多建奴,真夷差不多五百,老身本打算等吳襄他們過來之后再去收復,既然你先到了,明日便可動兵,只不知肯向前否?”
老太太不會也看過三國演義吧?還肯向前否?宋慶心中偷著一樂,立刻說出書中馬岱答諸葛那套話來:“皆是朝廷軍馬,何分彼我將軍要用,雖死不辭!”
這標準答案果然好用,老太太聞言大悅,著實將宋慶好生夸獎一通,又問起可曾婚配,聽說仍孜然一身時,頓時想起家中有個侄女,琴棋書畫,刀槍劍氣,堪稱文武雙全,宋慶聞弦歌而知雅意,借口掩埋同袍尸體遠遁,沒跑幾步便聽到秦良玉爽朗笑聲在身后傳來,原本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以及因為知道戰事結果所導致的危機感,緊張感,竟然在這笑聲中全都煙消云散,一個奔六十的老太太還敢躍馬提槍來此殺敵,他宋某人年方二十,正是身強力壯之際,怕個鳥皇太極!
帶人將不知哪部的同袍尸體掩埋,宋慶立刻命人安營扎寨,川兵那邊也開始忙碌起來,秦良玉在自家營寨前看了幾眼,轉頭再看宋慶這邊,頓時露出幾分訝異,狗營這頭雖然忙碌,但卻有條不紊,各司其職,到處都是或走或跑的人,卻絲毫不顯雜亂,更有五百人左右手執長槍原地不動,站在全軍最前端,顯然是為了防備突然殺到的敵人,除了各處動作之外,竟是不聞半點人聲,堪稱是軍紀嚴明的典范了,老太太心中大為贊賞,走過來道:“你這些兵練多久了?”
宋慶微一沉吟道:“大概兩年了吧?”
“不錯,兩年能練成這個樣子,當真是不錯,當年戚少保的兵怕是也就如此了。”秦良玉說罷,見宋慶似乎要謙虛兩句,擺擺手道:“你也不必過謙,這幾十年的天下強兵我老太太都見識過,正經打過仗殺過人,上了陣不怕死不少,可這些兵卻都很難管教,軍紀軍規之類大多變成擺設,主將要用他們去打硬仗,也便不好管的太嚴,難為你這里的有不少老兵,軍紀還能這般好,實在是很不錯的,不知可有練兵之法?”
“也沒什么新鮮的,無非是賞罰分明罷了。”
“賞罰分明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太難了。”
宋慶笑笑道:“其實很簡單,我的兵從不克扣軍餉,一文都不扣,立了功額外還有獎勵,出了事情我自然不會手軟,他們也同樣不會因此怨恨,該給的我都給了,該做的你做不到,我打你就是應當應分的!”
“一文都不克扣?這怎么可能?”老太太卻異常震驚,要知道她的隊伍這方面已經算做得最好了,跟當年戚家軍有一拼,錢財只要到她這里,從來都是如數發放,可在她上頭自然還有克扣,這卻是管不到的,聽說宋慶能給足餉,幾乎以為是天方夜譚,下意識問道:“這錢都是搶來的?”
宋慶點點頭道:“將軍慧眼如炬,末將這錢還真是搶來的,不過不是搶百姓,而是搶土匪,末將在徐州時,剿匪幾乎成了定期的差事,過些日子就要走一遭,搶一通之后再回來,等過些日子再去一趟,加上末將有些生意產業,指望上頭給足餉那根本不可能,只能從這兩邊往里填補,地盤雖不算大,但兵馬也不算太多,目前也算勉強敷用了。”
宋慶這法子,倒是也不新鮮,大明各處都有養匪自重的軍將,只是通常都是以此為由多找朝廷要錢,像他這樣完全拿搶土匪養活軍隊的還真是少見,至于說自家生意往軍隊里填補的,多少也有一些,但通常都是緊著家丁,至于普通士卒,沒幾個軍將會關心,可老太太看了半天,也找不出究竟誰是宋慶家丁,只好又問道:“為何不見你的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