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講道,覺緣一朝頓悟,賜蓮臺七彩。尚有一子,喚凈慧,三世伴菩提…”
長眉緩緩地抬步,數百級的階梯,好似十萬八千里一樣漫長。耳邊響起掌座禪師話語,那時他還小,約不到十歲,跟隨掌座禪師來訪法華。
凈慧禪師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在他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里,這位老和尚給他的感覺,是極為和藹可親,極易相處的。
記得歸期,他戀戀不舍,掌座在四明殿長明燈下,緩緩地說出那樣一段話,竟使他至今銘記在心。
凈慧禪師,出家之前,乃九世善人。三世伴菩提,始入佛門。可便是這樣一個大德高僧,卻未入圣界,反而守在這方苦寒之地。長久以來,都是長眉心中的一個謎。
踏入北方殿前,長眉遠遠眺望北城門方向,城中各處喧囂,惟那處寂靜。他皺了皺眉頭,喚來一個知客僧道:“貧僧長眉,求見凈慧禪師,煩請通報一聲。”
知客僧道:“禪師囑咐過,今夜不得攪擾于他。”
“怎會如此?”長眉一怔,旋即道:“既如此,相煩師弟帶一句話,便說黑衣人‘巢穴’便在城中,未知是何來路,只怕我等力有未逮,要請禪師親自出手。”
“大師且稍候。”
知客僧便去,約過半刻,復回來請道:“禪師請您去一敘。”
越過四相寺,四方臺,自那小門步入,長眉見到凈慧正在亭中打坐,便即過去行禮,笑道:“禪師好偷閑,城中卻早鬧翻了天。”
“心有菩提,世間萬象,不過過眼云煙,鬧夠,自然便歇了。”凈慧禪師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眸,“萬事萬物,皆非恒定,無時不在變化,若能抓住其中稍縱即逝之運命,這天地,也就不在你眼中了。”
長眉聽得一知半解,無奈道:“禪師,您的話語,愈來愈深刻,弟子卻有些糊涂了。”
“呵…”凈慧輕聲笑了笑,“卻是貧僧不是,所謂妙理,應當通俗易懂。適才你傳話說,黑衣人‘巢穴’,有何說法?”
“還不是圓覺寺那松濤么,”長眉冷道,“方才弟子搜捕黑衣人,巧遇了個黑衣人制的傀儡,冒充誰不好,偏偏冒充松濤。弟子還待查探,卻跑個真松濤出來,將那傀儡打殺了去,還說發現黑衣人巢穴,要來告知禪師。”
凈慧淡淡笑道:“如何是你來了。”
“松濤失蹤一夜未見,雖說辭未有破綻,弟子心中仍是疑惑重重,恐怕他是黑衣人制的傀儡,要來害禪師。弟子故意激他,著他去請法慧禪師。”
長眉冷笑一聲,道:“弟子觀東南西北城,獨獨北城聲歇,許是黑衣人故意如此,要誘禪師入甕。”
“既如此說,你有何計破之。”
長眉狡猾道:“方才禪師打了個妙禪,既您三世伴菩提,洞徹天地之妙理,只怕早有成算,弟子又哪有甚么妙計。”
這卻是不愿出力太多了。
“小滑頭。”凈慧失笑,卻起了身,一步便來到他身邊,緩緩地說道,“縱是修三世菩提,又怎能洞徹天地。天地不在眼里,卻在心里。”
長眉眼前一花,只覺縱入云端之中,不過片刻,睜眼時,不由目瞪口呆,竟已來到北城門入口處。
這處靜悄悄的,惟有寒風‘呼呼’地刮過緊閉的大門,使之‘吱吱呀呀’地叫喚著。
“天地若在你心中,何處也可去得。”凈慧微微一笑,突地點指虛空。
冰云無聲翻涌,不時便落下鵝毛大雪。長眉呆呆望著雪空,喃喃道:“這便是禪師境界…”
“看來你上了當,有人想要貧僧離開苦塔…”
長眉醒過神來,不由驚道:“您是說那松濤也是假的?”
凈慧探出手去,仿似伸入虛空,輕輕地一扯,便見一個人影現在眼前,卻是松濤模樣,早為這驚變駭在原地。
長眉大怒,一掌拍去,掌間佛力洶涌,重重地擊在他身上。不料一聲悶響,這松濤居然化為了漫天的紙屑。
“可惡!”見了此狀,如何不知自己被反激將,心間淤憤,醞釀半晌,終未吐臟話。
凈慧淡淡笑道:“謹記定禪功夫,莫失方寸。”
長眉冷靜下來,道:“弟子不明白,苦塔有甚么值得覬覦的?”
“卻有一事,要你去辦。”凈慧沒有回答,轉而囑咐道,“你且去西城,替外堂弟子解圍。那兒也有一個你,正在阻擾馬車行進。”
大雪覆蓋法華,任何一切黑暗,都將無所遁形。
長眉聞此,勃然大怒,當即二話不說,向西城去。
凈慧舉步,少時便回到苦塔下,凝神一會,身形突地陷入地底,來到一處暗暗的溶洞,并不寬敞,卻足足有六丈多高。
他的身前,是一座黑鐵大門,三丈高,兩丈寬,厚有數尺。他的身后,座立著一幢塔樓,共四層,塔頂深深沒入頂壁,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塔樓與表露在外的古塔一模一樣。
內外表里,合共十三層。
最下一層,有一扇緊閉的門,左右各刻一個蓮臺,上各有一個怒目金剛,斜跨金剛圈,左手托舉寶塔,右手持降魔杵。門里正絲絲溢出莫可名狀的氣息,與塔身三丈前一團漆黑的莫可名狀的氣息相互勾連、吸引、融合,若非那門上金剛壓制,二者只怕早如干柴烈火般卷在一處。
所有馬車運回來的黑暗之力,便都凝作了這一團,出人意料的少。不過,這么點黑暗之力,卻是數十萬佛徒佛子邪念的總和。一旦這些邪念重回宿主之體,整個佛門都將大亂。
凈慧回身淡淡望著,無論城中怎么亂,哪怕整個法華城的和尚死光死盡,只要它不失,都無關緊要。
“甚二先生?大先生也無用…”
便在此時,黑鐵門外驟然傳來一聲暴喝。凈慧面無表情地轉身去,一揮袖袍,黑鐵門嘩地洞開,卻見有兩人在火海中打滾,不多時便慘叫著化作了飛灰。
凈慧神情略緩,道:“今番多虧法尊守著苦塔。”
“凈慧,你愈來愈無能了,如此螻蟻也放進來攪擾本尊清凈,莫不是信不過本尊?”火光凝成異獸,滿臉譏誚道,“去告訴阿難,下回伽藍法會,恕本尊不伺候了!”
“賊人計奸,利用本門弟子,誑貧僧出去,不料他們早已覷見暗道,竟已摸到此間。”凈慧淡淡道,“法尊見諒則個。”
“哼!”
法尊冷冷道:“最后一批緣何至今不曾運來,圣界那群老東西,早等候多時,你到底怎么辦事的?”
“貧僧這便去督促。”凈慧任其斥責,也不反駁,語罷便去。
話分兩頭,卻說長眉趕到那處,先在暗中窺伺,見一個假扮自己的傀儡,對著車隊不依不饒,糾纏不休。更令他憤怒的是,劇斗的兩方,其中一方,那些‘他’的跟班,還是他在城中物色,欲領回法臺修行的弟子。
“不長眼!”心里將這些準徒弟全都判了死刑。
“找死!”
就在他要出面阻止時,暗中卻有個護車馬的高手突現場間,一個長眉甚為喜愛的弟子被其一個照面殺害。
鮮血四濺,頓使雙方頓止。那暗中護衛的高手早已是憋了一肚子氣,冰冷道:“長眉大師,你縱容弟子,胡攪蠻纏,此事定會上報法臺宗!”
“纏甚么纏?你這不長眼的東西!”
長眉怒極攻心,身形一閃,躍落場間。假長眉見狀,想逃,卻被他一擊化為漫天碎屑。
殺人的和尚一呆,旋即反應過來,不由冷冷道:“雖是有人假冒,可你遲遲未至,黑衣人同伙,莫不是你?”
長眉掃了一眼一眾呆若木雞的準弟子,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還不快滾回去?”
眾跟班心知闖了大禍,連忙將同門的尸體一起抬著溜之大吉。
“黑衣人同伙?”長眉這才望向他,似笑非笑地說道,“便是貧僧,你待怎的。”
“大師自重,法華也不是任你欺凌的…”
“你這不長眼的東西,認不出傀儡便罷了,還認不出我來?信不信本禪師向羅漢堂告你詆毀上師?”
佛門等階森嚴,以修為排輩分。圣界不論,在宗門里,輩分最高的便是禪師,次之長老,再次羅漢,最末便是元僧。
這殺人的和尚不過是羅漢,昭慧的境界都未達到,長眉卻是禪師,在法臺宗又深受掌座禪師倚重,是個實權人物,絕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此言一出,果然噤若寒蟬,再不敢答應了。
長眉氣略消,終究沒有再為難,道:“凈慧禪師等候多時,你等還不快將車運去。”
車隊重新啟程。
長眉沒有離去,一路陰沉著臉,盼著黑衣人會來偷襲,盼到密道里,都未盼來,不由更是陰郁。
黑鐵門外,他卻不得入,被凈慧客氣地請了出去。
外堂和尚與把式伙夫進去之后,卻再也沒有出來。
一切就緒,伽藍法會告終,四大城門封閉,一層濃重的肅殺,覆蓋全城。
飛雪連天,未見止意。隨后,全城響起梵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