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伏的心驀地沉到谷底。
松濤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突地露出一絲莫名微笑:“怎么,你似乎很焦急,要逼我出手。若動手殺了你,你是否認為,貧僧便走不出法華城了?”
他雖起了疑心,卻仍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針對他的,處心積慮的殺劫。
“而你,說不得可入圣界,從此擺脫下等人行列?”松濤搖了搖頭,“可惜,可惜。”
“師兄不來見我,小弟只好斗膽入來…”長眉在外候得不甚耐煩,大跨步進來,見矮幾對坐二人,一個悠然自若,一個面沉似水,氣氛甚是詭異。
“來地不是時候。”
長眉如此說,卻沒有退出禪房,反而也圍著矮幾落座,目光在圓心與松濤二人身上來回掃視,道:“你喚作圓心是么!方才見你頗是機靈,欲收你做個弟子,法會結束,便隨我回萬佛窟,莫在這受法華鳥氣!”
松濤悠悠地說:“圓心是法華弟子,師弟哪能說收便收,還要問過主人家才是。”
“噫?”長眉瞪大眼睛,“師兄落榻這處,小弟還當你是半個主人,方才來求,不想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得主?”
蘇伏思緒運轉如飛:要動手,必要逼二人先動手,道咒方可激發。惟有出其不意的劍氣刺殺,殺傷二人,本體才有把握一擊必殺。
可圓心修為太過薄弱,根本引不起兩人警惕。哪怕向其動手,對方也會覺得可笑,施個禁錮之法鎖你,甚者用神識探查識海,如此一來,便都暴露了。
更遭的是,此時此刻,以“縮地成寸”的腳程,老和尚只怕快到了。而城中那些被驚動的禪師,只怕也聚來了。
愈是在這關頭,他反愈是冷靜。一計不成,再用一計便是!
這世間,從沒有布好的局,便可高枕無憂地按既定軌跡,往往意想不到的事,總在意想不到之時突然出現,教你措手不及,從而犯下不應犯之錯,最后一敗涂地。
蘇伏整束心神,將眼前亂局視作一盤殘局,思維無限發散,每個動作、每句話語、每個應對等等所會造成的局面,與其后續發展,都在腦海之中無限延伸。
一步一步,他仿似聽到了老和尚的腳步聲,攜裹著淵深黑暗,一點點向他籠罩過來。
“啊?大大大…大師,您您說什么?”
圓心一副方才回過神的模樣,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長眉。
電光火石之間,他尋摸到黑暗之中的一抹光亮,遂毫不猶豫地握住。本體倏然間消失在此地,不留半點痕跡,禪房內二人,竟都毫無知覺。
長眉眉頭微皺:“方才那機靈勁呢?做我的弟子,不要大驚小怪。”
與此同時,老和尚一步自遠空跨入禪房,目光在三人身上掃過。
“法慧師兄如此急切,發生何事?”松濤正暗自盤算,如何悄悄動手除了圓心,乍見老和尚來到,也是驚訝。
原來老和尚名喚法慧,與凈慧卻是同個輩分,按法名排行,只怕便是四明殿住持凈慧禪師的師弟。
蘇伏心中通透,恰到好處地一驚,忙即起身,恭敬施禮道:“禪師…”
他記得圓心曾經便是如此稱呼對方。
老和尚神識掃過古剎每一寸,偏犯知見障,眼前三人,便都忽略過去。整個古剎空空蕩蕩,他有些犯疑,終究還是沒有把疑心放在圓心身上。
長眉見到他,心中直犯嘀咕。法慧他并不陌生,記得他還是個小佛徒時,這位老和尚便如此老態,如此古怪。說他冷漠罷,總覺不甚貼切,好似…好似死物披著人皮,尤其那一雙半張半合的眸子,被其盯視,總有一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故素來不愿與其親近半分。
法慧淡淡開口:“有個黑衣蒙面賊人,方才窺伺你二人論禪,修為不弱,只怕他看了不該看的,二位且助貧僧,將之捉拿。”
未免松濤提起“夢魘弟子”,將一切穿幫,蘇伏當即急道:“小人這便去調集人手,搜捕全城。”
法慧輕輕點頭。
長眉心說正要收他一個弟子,出這一把力,總不好推拒了罷!想此爽快應下,當即出門去搜。
蘇伏“十萬火急”地調集人手,出到大門時,見松濤站立門口,似乎正在施法。故意慢了兩步,在他身側微微小駐,低聲說道:“禪師,方才小人得罪了,只要您不阻礙長眉大師收小人為弟子,酒具自當雙手奉還,您的秘密,小人亦吞入腹中,永世不會吐露。”
他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圓心的一些“小人物的小聰明”,仍然做出要挾。
松濤當下篤定自己猜測,他怎會容許一個足以毀了他清譽的把柄握在一個小人手中。
望著圓心背影,雙目殺機愈來愈盛。
其實不論蘇伏是否看到不該看之物,只消他修士身份,法華宗便不可能放過,蜃樓群島的隱秘,實在太深、太沉了一點。
這一番動作,簡直可稱之為天羅地網。少說有十來位禪師、數百羅漢,利用神識,家家戶戶,寸分寸土地搜過去。不時會出現一個疑似目標的黑衣人,最終都會發現,那只不過是個凡人。
審問,自然問不出甚么。他對于自己會穿一身黑衣在城中游蕩,都感到茫然不解與不可思議。
偶爾,黑衣人還會同時在城中各處出現。有脾氣稍急的,未及辨認便動手,因此多了許多處廢墟,誤殺了好幾個凡人,把整個城都鬧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把個伽藍法會,生生演變成了一場鬧劇。傳將出去,只怕佛門就成了眾大門閥口中笑柄。
這一鬧,直鬧到月上中天。
各處法臺早已中止,許多喜清凈的禪師,便都回去靜坐,不愿管這是非。而不喜于黑衣人破壞法會,也有禪師加入搜捕行列。
像似滾雪球般,搜捕隊伍愈來愈壯大,后來甚有凡人,自發地加入,早驚動了內堂。
中央古塔,塔前空地間中有個亭子,中有個枯瘦的老和尚盤膝坐著。城內喧囂連天,他早已察覺。此時不由睜開渾濁的雙目,遙遙望了片刻,突地溫言道:“孔黎法尊可在。”
亭外空地,疏地有火光照亮,凝成一只火獅一樣的威武神獸,淡淡地望著老和尚。
“小僧欲要出行,望請法尊用心守著這方浮屠。”老和尚雙手合十,輕聲地說。
神獸淡淡‘嗯’了一聲,便又化火光融入地底。
老和尚這才起身,望前踏出一步,人卻已來到四相寺的禁門前,輕輕打開禁門,復又踏出一步,已來到四方臺,如是反復,須臾功夫,便出了山門。
法會被攪成一鍋粥,亂糟糟失了章法。
全城都在搜捕黑衣人。卻說個中有兩個著粗布麻衫,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隨著眾人義憤填膺地搜捕,路過一條小巷時,卻悄悄潛入其中。
待所有人走遠,其中一個無奈地說:“果被瀟湘師姐料中,伽藍法會大亂,如今可如何是好?”
兩人正是瀟湘派遣,化妝成普通凡民,混入此城的南離宮弟子。
另一個道:“我看不定是劍君鬧的…對了,你說城外如此古怪,不看真不知道,這些和尚原來披著仁慈的皮,卻是作惡多端的妖魔啊!若傳出去,不知天下人如何看看待佛門。我看那些信佛的,便再也難信了。”
說著,二女都不由打了個冷顫。
她們沒有發現,有個老和尚正緩緩走來。
似乎不愿多談,當即有個弟子取筆鋪紙,將此間事備述說了,便連城外異狀也未隱瞞。
另一個弟子則自懷中取了一只小小的雪鷹,將紙用封皮包了,綁縛在鷹爪跟上。
在這城中,傳訊飛劍根本不敢動用,暴露行蹤,只怕小命難保。
這時老和尚已快到巷口,燈火的微光照在他的臉上,盡是慈悲。
帶著二人傳訊,雪鷹騰地起飛了。望著雪鷹急速地竄入高空,不由松一口氣,心思略活泛,道:“法會真是無趣地很,早知便不來了。”
另一個還待說些什么,一聲悶響,頭頂似有甚么落在腳邊,定睛一望,那是一具無頭的雪鷹尸體。
兩人心頭皆是一寒,遂似有感應,不由轉身望去巷口,正見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步來。
“你是誰!”
老和尚停在兩人數丈外,雙手合十,宣了道佛號:“無量吾佛,小僧凈慧,見過二位南離宮的小道友。”
姑娘見他說話客氣,膽氣略壯,道:“原來是凈慧禪師。我家宮主遣我來此觀摩伽藍法會,好為我門弟子傳頌佛法精深,望能止了兩門干戈。”
尋了個借口,又高聲質問道:“便是沒有事先通報,和尚你又怎么無端殺我家雪鷹?這可是宮主最喜愛的寵物,你殺了它,宮主定不與你善罷甘休!”
一個將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捻著一柄傳訊法劍。
老和尚凈慧狀若慈悲地一笑:“無量吾佛!阿修羅禪,這世間眾生還不能明了,且請二位去往苦海一遭。”
語畢,二人尸首無端分家。未及發出的法劍,啪嗒地落在地上,在這小巷回蕩著,映著逐漸蔓延開來的血跡,分外刺耳。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