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5年5月8日,蘭州西北方的一處普通村落內,新的一天剛剛開始。
這是一處雜亂的村落,破木板搭起的窩棚,質量很差,仿佛風一吹就能倒的樣子。窩棚前胡亂堆了些黑乎乎的煤矸石,這是人們拿來做飯的燃料。這種嚴格來說像石頭更多一些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從附近礦上拿回來的,監工們也不怎么管,畢竟賣不上價錢。煤礦工人們生活艱辛,能省一點是一點。
這會已經是早上六點鐘了,一些孩童已經起來,睡眼惺忪地坐在家門口,拿錘子或木棒奮力敲打著大塊的煤矸石。他們的母親則在窩棚內煮著早飯,因為糧食的金貴,早上一般只能喝一碗放著幾根野菜的面糊糊。
而他們的父親,則正坐在門檻上,沉默地望著外面。再過一個小時,就又是下井的時候了。井下烏漆嘛黑,狹窄逼仄,還處處有坍塌的危險,每個下井的男人幾乎可以說都是拿命在拼。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喲?下井挖煤的話,每天可以獲得一角銀元的收入,一個月就是三塊錢,這在大西北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畢竟當個邊軍士兵一個月也才兩塊錢多一點——好吧,他們可能還能多領一些醬菜,春秋兩季還能領一身衣服,逢年過節可能還有一些賞賜,但雙方的收入水平真的是一個等級的。
下井挖煤,現在成了蘭州一帶很多百姓的優先選擇!
如今居住在這個自發形成的村落里的村民,要么是煤礦工人,要么就是他們的家人。這些人原本都是附近的農民,以租種土地為生,無奈土地貧瘠,一年到頭土里刨食,也不一定能令全家吃飽飯。更別提,現在朝廷和草原上的蒙古人戰事正烈,各項加賦壓得百姓們腰都直不起來。如果不想辦法掙點錢的話,怕是要被稅吏給逼得家破人亡,因此下井挖煤就成了很多人的不二選擇,因為這是陜甘一帶這個以農業經濟為主的社會所不多的能夠直接獲取現金收入的機會。
與下井挖煤類似的還有運輸煤炭、洗選煤炭的工人。這些人雖然不用下井,但工作依然繁重無比,且沒有任何勞動保護措施,終日被監工呼來喝去,甚至是責打叱罵,但依然讓大多數人趨之若鶩。
工業化萌芽出現的早期,對工人而言,確實是比較殘酷的!
“都別愣著了,抓緊吃飯收拾,馬上要上工了。”一陣馬蹄聲響起,兩名騎士一前一后疾馳在村落前的泥土路上,他們一邊敲著手里的銅鑼,一邊扯開嗓子叫喊著,提醒居住在這里的礦工人不要誤了時間,否則袁老爺可是要生氣的。
袁老爺就是袁寶第,現在是蘭州城內外第一等的煤炭商人,手底下有用兩座穩定出煤的煤礦,日進斗金說得都是輕的。按理說,如此暴利的生意,應該會被很多人盯上才對,袁寶第的煤礦可能并不會抓得太穩。可人家是什么人?甘肅提督趙良棟跟前的紅人,與駐扎蘭州的新軍第六鎮的很多將官都有交情(趙良棟的漢中新軍被整編為兩個鎮,第五鎮駐肅州),甚至就連西安的杰書都收過他的好處,這地位如何能不穩固?
最近又隱隱聽人說,朝廷打算加大對蘭州槍炮局、蘭州紡織局的投入,其中槍炮局的水力機械將逐步改為蒸汽機械,紡織局也采買了一些英吉利新式紡織機,將在數名洋員的指導下安裝調試,以期加大產出。
毫無疑問,這種大的技術革新完成后,對煤炭的需求量又會上到一個新的臺階,屆時袁寶第的生意只會更加地好,因此這會他正想方設法加大煤炭的產量,以跟上未來的消耗節奏。
或許有人會問,朝廷好端端地,怎么回突然想到要加強蘭州槍炮局的實力呢?要知道,蒸汽機及附屬設備從天津衛運到蘭州城可不容易,成本很高,按理來說不該如此。可誰讓趙良棟最近干得實在太出色呢?從去年年中到今年五月,這位趙提督配合駐扎在張家口、古北口、喜峰口及漠南草原上的清軍,屢次從甘肅出塞,打擊噶爾丹勢力的側翼,獲得了極大的戰果。
尤其是在三個月的一仗。趙良棟率新軍第六鎮及兩萬多舊軍,配合寧夏總兵所部萬余人,一同出塞北上,結果在草原上截住了一支從漠西蒙古往東運輸物資的馬隊,大戰后將其全殲。這次戰役的勝利,使得滯留在漠南蒙古的噶爾丹勢力愈發困窘,清軍發起大規模決戰的條件已經成熟。同時,他們也從中判斷出了,漠西蒙古中至今尚有部分忠于噶爾丹的實力,目前清廷已經派使者緊急前往答失干(塔什干),與策妄阿拉布坦進行商議,盡快征服那些與噶爾丹藕斷絲連的部族,徹底斷絕其后院——一旦來自西域的武器、彈藥供應斷絕,那么噶爾丹也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再也不足為懼了。
據悉策妄阿拉布坦原則上同意了清廷的提議,但他借口境內的哈薩克人復叛,俄羅斯人也蠢蠢欲動,因此要求推遲一段時間再行動。清廷不是很相信策妄阿拉布坦的這套說辭,但他們也不會當面說破,北京方面只是行文西安的杰書,要他督促陜甘兩省的兵馬西進,鞏固河西走廊的同時,趁機搶占一些戰略要點。西域的漠西蒙古勢力,早晚都要收拾的,無論他們的首領是噶爾丹還是策妄阿拉布坦,都一樣!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蘭州槍炮局便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各色機器和人才開始由京津地區啟程,運往蘭州。據保守估計,一旦所有設備順利抵達并調試完畢,那么蘭州槍炮局的產能將足足增加三倍,供應兩鎮新軍將綽綽有余(新軍速來是槍炮、彈藥消耗大戶),甚至就連舊軍的消耗都將得到很大一部分補充,不再需要長途轉運。
所以,你現在可以想象了,手握兩座礦山的袁寶第將迎來何等的人生巔峰。他如果能成功擴大產能的話,那基本上是等于坐地數錢,因為無論生產出來多少煤炭,基本上都可以銷售出去。所以,最近他已經給礦上的管理層下了死命令,在今年年底之前,將兩座煤礦的產能提高一半,否則所有人都回家抱孩子去,換人!
袁老爺一聲令下,煤礦上自然是一陣雞飛狗跳。監工們最近跟吃了春藥一樣,每天一大早就起來催促工人們去礦上干活,為此還破天荒地包了午餐,等于變相增加了福利,以讓礦工們可以更加安心地干活。
與煤礦相比,蘭州城的其他產業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為煤礦服務的飲食業、維修業就不說了,這些都是與煤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就說其他的產業,如紡織業(以蘭州紡織局為主)、金屬加工業、交通運輸業等都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發展。很多原本的農民在衣食無著的情況下進入這些血汗工廠,開始了其慘烈的一生——工人數量的增加與戰爭有一定的關系,因為頻繁征發徭役的關系,很多農民家里的田地沒時間開墾,而地租和官府的稅收又不可減免,故最后只能舉家潛逃,離開農村,以流民的身份到城里做工維持生計。
當然除了這些流民之外,還有一個群體頗為引人注目,那就是河西回回。說實話,清廷對這些人是非常不信任的,因為他們歷史上多次造反,而且不怎么交賦稅,同時還與原吐魯番汗國的那幫人勾勾搭搭的,讓清廷震怒無比,最后索性來了幾次鎮壓行動。
由新軍第五鎮主導的鎮壓行動是迅猛而殘酷的。這些回回被迫離開了生活多年的故鄉,到蘭州左近做工維生。他們有的下井當了煤礦工人,有的去修筑公路,有的則去了其他廠子打工,總之生活還是很困難的,但客觀上為清國的工業發展做出了貢獻。
所以,綜合這兩方面的因素,現在蘭州一帶正蓬勃發展的現代工業的勞動力數量其實是充足的。雖然這些早期的產業工人的生活無疑是艱難和困苦的——有時甚至還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但社會終究為所有人提供了一種不同的選擇,不同于在家鄉貧瘠的土地中耗盡精力卻一無所得的選擇,雖然這種選擇依然有很大可能讓他們繼續一無所得。
苦難、汗水以及生命,工業化總是需要祭品的。
監工們傳完消息后,生活在棚戶區的礦工們立刻加快了動作。他們三口兩口地吃完了早餐,然后拿起工具,愁眉苦臉地上了路。而在他們走后,女人們也將前往附近的洗煤廠或漿洗廠,靠選洗煤炭、縫補洗衣換取收入。至于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則將去煤礦附近撿煤矸石,有的大一點的,還會去幫忙拉車運煤。而如果時間足夠的話,他們可能會中途返家一次,照料一下家里飼養的牲畜,順便找點野菜放好,晚上吃飯可少不了這些。
工業社會的生活,可也并不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