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了?”河西縣政府內,地區行署專員兼河西縣長王大壯一邊刷刷地寫著什么,一邊問畢恭畢敬地坐在自己對面的河西鎮鎮長。
“結束了,那幫代表們可真難纏,提了一堆要求,都是我們不好解決的。”鎮長搖了搖頭,用無奈的語氣說道:“專員,下次你讓老陳去吧,我推了兩個會議,就為了陪這幫人扯皮,實在是頭昏腦漲。”
“老陳”是河西鎮副鎮長,分管交通運輸及相關基建工作,這兩天正在鄉下督促一條三等國道的建設。而這位鎮長剛才提到的會議,其實就是在東岸鄉(鎮)一級比較普遍的政治協商會議,其主要作用是向鄉一級的政府提供各種建議,為地方建設出謀劃策。
這種所謂的政治協商會議,其最初的形式,其實是鄉政府辦公會議的旁聽。在東岸草創的那個年代,因為開拓邊疆、凝聚人心的需求,一些新設鄉鎮的領導干部會不定期在院子里開會,并允許本地民眾在院外旁聽。
他們開會商量的東西多事關本地建設,因此百姓們還是比較感興趣的。有時聽得興起了,還會在院外高聲發言,說出自己的看法。而會議主持人(一般是鄉長或分管副鄉長)一般也會挑一些問題進行回答,以讓民眾們能夠更好地理解政府的相關決策。
應該說,這種不定期會議形式在早期還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尤其那會他們需要民眾做出巨大犧牲,一邊開荒種地,一邊承擔繁重的勞役建設地方,很多時候甚至還要讓他們上陣與原住民作戰,這種會議可以說極大籠絡了人心,讓人們覺得政府還是為他們服務的,能夠傾聽他們的呼聲。
再后來,隨著各種制度的規范化,這種大院旁聽會議也進行了改革,即由各縣政府制定本縣范圍內各鄉鎮的定期政治協商會議。這種會議由鄉鎮一、二把手出面主持會議,與會的代表也都是從各行各業的挑選的,有農民代表、有工人代表、有軍人代表、有商人代表、有文化界人士等等,反正各行各業都有,但不是平均分配名額,而是嚴格規定了比例,以確保這些代表們能夠很好地代表每個鄉鎮的各個階層——不然的話,基本就變成聯合省、西班牙那種市鎮議會的模式了,全是商人和貴族與會,其他人完全沒資格參與。
政治協商會議的日期全國并不統一,而是由各縣政府自行決定。考慮到各界代表們聚集需要一定的時間,因此一般都是提前兩個月以上進行通知。與會的代表有權對鄉鎮領導拿出的工作報告進行審議(不管他們識不識字),并提出自己的意見。理論上鄉鎮領導們并不一定要遵從他們的意見,因為按照會議制度,他們只有建議權,而沒有決定權。但考慮到他們來自各行各業,對政府下一階段的工作至關重要,因此鄉鎮主官們往往會在一定程度上做出妥協,以換取他們在其他方面的支持。畢竟,政治本身就是妥協的藝術嘛,這一點不奇怪。
老實說,東岸國內對這種制度并不全是支持的態度。頂層的政治家族們認為其“基本無用”,屬于“勞民傷財”的行為,只會打亂鄉(鎮)一級的基層政府的秩序,讓他們原本有條不紊的工作陷入混亂。這些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往往缺乏全局眼光,而且缺乏專業的政治素養,不明白國家是怎么運作的,對各種事情充滿不切實際的臆想——把政治這樣一項事關國運的事情交給一群“半文盲農民”、“只會敲榔頭的工人”甚至是“唱戲的戲子”,是一種完全不負責任的行為,“他們什么也不懂”!
支持的一派主要是社會上有影響力但不從政的人士,他們可能很有錢,因此開始追求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他們在公開場合——如茶館、咖啡館——談論政治協商會議制度,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讓人民參政議政的制度。什么?人民什么都不懂?該死,你不能這么說!什么?不同的人民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他們攪在一起會把事情搞砸,效率低下?你這是不尊重人民!聽著,你必須給人民一點念想,一點甜頭,讓他們因為辛苦工作而積累下的怨氣有一個宣泄口,這對于統治是很有好處的。這就好比一個燃燒著的大鍋爐,蒸汽壓力不斷增高,這時候你就需要一個泄壓閥了。
當然支持的一派對現有的制度也有很不滿意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有錢的商人,他們對政府強行規定的各個階層的比例而不滿,他們無法接受與一個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的工人平起平坐,一起對本鄉的工作指指點點,甚至其中可能還有他自己的雇員。他們要求對代表的門檻加以限制,至少家產達到一定程度的才可以進入,因為不這樣做的話,所謂的政治協商會議最終只會成為一個笑話,一個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敘舊的可笑場合。只是從目前看來,他們的這個請求多半不大可能,上級政府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得罪數量更大的工人和農民群體的利益——更重要的,會議里軍人的數量也很多,他們中大部分人并不如商人富有,你難道想剝奪他們的代表席位嗎?你再好好想想!
國內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對這種會議持無所謂的態度。他們比較中立,認為這種會議從實用角度上來講,肯定是有一些意義的,因為可以解決一些不涉及深層次矛盾的小問題,而這些小問題往往是與老百姓切身利益相關的,可以很有效地平息民怨,凝聚人心——這對于一個移民國家而言尤為重要。另外,還可以通過這種制度很好地民眾解釋一下許多大項目的作用,以便在接下來調動人力的時候不至于抵觸情緒太大。
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種大會費時費力,還可能耽誤生產,代表們也沒可能改變一些大事的走向。畢竟,鄉(鎮)主要領導并不需要向你負責,他們能吸取一些好的建議并加以改進已經非常不錯了,還要啥自行車?他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完成上級交派下來的任務,同時發揮一些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將地方建設搞好,讓人民的生活水平與日俱升,如此而已。總之,還有待長期觀察,這是他們的看法。
王大壯作為河西縣縣長及地區主要領導,對于河西鎮的這次政治協商會議還是挺關心的。在了解到鎮長在會議上作了工作報告,并承諾了一些諸如在某村修建一條防洪堤壩、為某幾家廠子的商品聯系銷路、增加鄉村戲劇巡演力度、減少今冬徭役天數等雜七雜八的事情后,他立刻笑了,說道:“就這些事情你就受不了了?想當年我主持會議的時候,有時還要調解糾紛,做和事佬,甚至還有人在會上請我幫他說媒的,那是一副怎樣的場面啊,你永遠想象不到。說真的,現在的政治協商會議比以前好多了,以前還有人提著兩只雞進來的,嗯,那是來參加會議順便去集貿市場上出售家禽的農民代表。與他們相比,現在這種場面已經不多見了,要嚴肅多了。所以,你還有什么好抱怨的?老陳的任務很重,他要負責港口的拓寬、清淤工作,還有一些公路的翻修,事情很多,有些膽子你還要多擔一點。而且,總讓副職去參加會議,也顯得我們政府對政治協商會議不上心,態度過于敷衍,這不好。現在全國的主流動向就是正職越來越多地主持會議,議題也更加正規。這個制度短期內政府并不想廢除,也不可能廢除,以后只會越來越重視,所以你小子就別給我抱怨了,好好干活吧。”
“縣長,今天的會上還有人提出是否可以將政協會議的舉辦層級提高,即舉辦縣一級的政治協商會議,你怎么看?”
“那不可能!至少現在完全沒這個說法。”王大壯臉色一肅,說道:“你知道縣一級是什么概念么?咱們國家現在還沒有設省,縣就是最重要的地方政府機構。有的實力強大的縣,像青島縣、平安縣,你讓他們開政治協商會議,那會議上討論的都是什么問題?政府的決策是不是就全部公之于天下了?還有一點保密性可言嗎?真那樣的話,當地政府做決策時就會受到其他因素的極大干擾,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就像南邊最近在搞可商用的電動機一樣,這是大事,需要政府投入大量資金補貼,如果在工作報告中列出這一條,你覺得合適嗎?你要明白,我們的政府是大政府,與歐陸的不一樣,他們只管收稅、用錢,像電動機這種完全由商人自己搞,可以有高度的保密性,但咱們是無限責任的政府,什么都要自己搞,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訴民眾的。縣一級的政治協商會議,也許在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的未來會搞,但現在絕無可能。這一點,你要明白,不能犯政治錯誤!再說了,我們東岸的社會政治面貌,比起舊大路諸國來說已經強了不知道多少了。他們還是貴族、商人共治的狀態,咱們至少允許工人、農民、軍人參與政治了,已經很不錯了。你要記住,政治制度要和生產力水平相匹配。這就像你出門牽著繩子遛狗,人是生產力水平,狗是制度,狗有時候會跑得過快走到你前面,拉著你往前走,有時候又會慢吞吞地落到你后面,拖慢你的速度。我們要做的,就是讓狗始終保持在繩子的范圍內,人與狗一起和諧散步,這才是重點,明白了嗎?”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