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初二年的春季姍姍來遲,但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恐怖的瘟疫瞬間席卷中原地區,尤其是司隸校尉部和豫、廬、荊三州,官民人等,成千上萬地感染了疫病,死亡枕藉——史稱“丁酉大疫”。
其實也不能說誰都沒有想到,起碼是勛對這場瘟疫是一直有所心理準備的,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場大瘟疫同時釀成了建安文學接近毀滅性的大災難,所謂“建安七子”,除孔融、阮瑀早已去世外,其余五個——王粲、應玚、陳琳、劉楨、徐幹——均因疾疫而死。
可是他沒有想到,并不僅僅這些文人墨客如同原本歷史上一般,在本年陸續病逝,還另有兩位故友,史書并未明確記載,竟然也因染疫而歿。
一個就是魯肅魯子敬,死在了彭蠡的長江水師都督任上;還有一個是司馬朗司馬伯達,死在度部尚書任上。
消息傳來,是勛悲慟難禁——司馬朗也就罷了,他與魯肅、王粲都相交甚久、性情投契,雖然已經做好了他們按照原本歷史發展,這一兩年就要掛的心理準備,真等接到噩耗,懷想往日的交情,仍然忍不住哭倒在地。尤其他在很多年前,便已然用前世貧瘠的醫學知識點撥過張仲景,教以瘟疫成因,以及防治之法了,其后也多次在自己的著述中嘗試傳播后世的衛生知識,本以為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瘟疫流行,逆轉天命、人壽的,誰想仍然無法變更結果…
“此殆天意耶?天意竟不可違耶?!”
傷心之下,不禁又從天意聯想到了人事。他苦心經營,為曹操構造起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官僚體系,想要限制君權,嘗試扭轉“一治一亂”的宿命,可結果曹髦在崔琰的慫恿下,僅僅玩了一個小花樣,就將外朝之權削弱。內廷涅槃重生。固然是勛在祭陵已畢,返京以后,用桓范之謀,逐步地將這些被剝奪的權柄重新收歸外朝。假以時日,又可達成新的均衡態勢,但他也不禁苦悶地想道:
曹髦尚未親政,已有這般能量,一旦親政之后。哪怕只有中人之資,亦恐難制也。想要政歸內廷,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身為人臣,對方隨便出一招,自己就被迫要殫精竭慮地應對。君權自漢武用儒術后即逐漸神化,長時間抑壓于臣權之上——即便傀儡君主,也多由外戚或閹宦代行其權,廣義的君權始終不墮——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難道自己就真的無可扭轉嗎?
一切阻礙時代前進的渣滓,都終將為歷史的車輪所碾碎;一切超越時代的思想。都終將被歷史的大潮所淹沒…難道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王莽一般的空想家嗎?那自己從前諸般努力,究竟又是為的何來?
還不如激流勇退,返回老家去當寓公算了,以自己國戚的身份、功臣的勞績、大儒的名望,即便交卸權柄,只要不故意作死,應該也可安得善終吧。曹髦、崔琰若真想把自己往死里整,那就是與整個外戚集團、功臣集團、官僚集團為敵,換言之,將被孤立于整個統治階級之外——除非那倆瘋了。否則不會行此下策;除非那倆是天縱奇才甚至天生圣人,否則即有此心,亦無此能也。
我干嘛還辛辛苦苦地維持著這座官僚大廈,不使稍有傾斜呢?就理論上而言。天下已然一統,也不再可能有什么司馬氏“八王之亂”,就算“五胡亂華”終究無可避免,時間也會大大延后吧。百年之后事,與我何干?而就算相干,也不是靠我個人的力量便可徹底阻止的呀。
諸般紛擾。日夕襲來,是勛的精神狀態直墮谷底,一連數日都陰沉著臉,并且寡言少語。在中書辦公的時候,小吏稍有遲延或者過錯,便易遭他怒目相視——以是勛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必要開口罵人,但只怒目而向,對方自然遍身觳觫,差一點兒就要屁滾尿流了。
倒是新任右仆射劉廙挺會做人,每當有小吏哭喪著臉從是勛面前退下,劉恭嗣若見到了,都會上去安慰一句:“令公親近者適故,乃致言行失常。汝等勿怨,但勤勞本事即可。”
這一日王家擺設靈堂,是勛自須前往致祭,就靈前誦念悼文,不禁嚎啕痛哭。蔡昭姬攜其二子側跪還禮,同樣是泣不成聲,是勛見到她這般模樣,只得一咬牙關,強收滿腔悲慟,反過來安慰蔡琰。蔡琰哽咽著道:“仲宣無拳無勇,一介貧儒耳,多賴令公遮護,至列卿位。惜乎福薄,中年即歿,今二子尚幼,吾但覺前路茫茫,未知何所向也…”
是勛長嘆一聲:“吾視仲宣如弟也,不想弟去兄先…夫人如吾姊妹,二男如勛親侄,必然照拂成年。夫人節哀,毋使仲宣于地下亦不得安也。”
吊祭完了,出得靈堂,登上馬車,突然間耳旁傳來人聲,斜眼一瞥,原來是兩名小吏正縮在墻角私語,貌似并沒有注意到自己。只聽其中一人道:“令公今日悼文,也止平平,哀意甚深,而文不侔也。”另一人道:“令公之詩,本過其文多矣,有何怪哉?”
給是勛駕車的正是其子是復,聽到有人編排老爹文章不佳,雙眉一軒,便欲呵斥,卻被是勛伸手拍拍肩膀給攔住了。只聽二人又道:
“不然,《別賦》表如明霞散練,內則獨繭抽絲,誦之行云流水,聞之金聲玉振,較今日之誄,正如高天鴻雁與檐下鵓鴿矣。”
“令公往日著文亦曰:‘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誠哉斯言,文亦如是。令公隨高祖武皇帝起兵,初不過一郡吏耳,吾意《別賦》之作,當在彼時,窮而未達,故哀甚深而辭甚美也。今為首相,宵衣旰食,所籌思者皆國事也,自情自感,豈得時而長咀嚼耶?非獨文耳,即詩亦久不作矣。”
對方不禁嘆道:“國家之幸而文章之不幸,惜哉!”
是勛聽了這番對話,不禁暗中苦笑——《別賦》那是什么作品?六朝浩瀚文章,此篇隱然可為魁首;而自己今天在王粲靈前所誦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原創之作,就算感情再如何真摯,真論起文采來,自己能跟江淹比嗎?但凡讀書識字的人,就都能瞧得出來自己的水平在下降吧…
終究自己只是一個千古詩文的搬運工而已…而且人到中年,記憶力開始衰退,早年間默寫下來的那些詩文也都抄得差不多啦,再想從記憶深處翻出新東西來,已近乎不可能的任務。“是郎才盡”的成語,估計最終還是要落到自己頭上。
正在自傷自憐,自怨自艾之際,忽見一名家仆疾奔而來,到得車前伏地稽首:“適有信至府上,云兵部葛君亦感疫矣,請使許醫師前往診治。”
所謂“兵部葛君”,正是指時任兵部侍郎的諸葛亮。是勛聞言不禁大驚,心說怎么諸葛亮也病倒了?這場瘟疫來勢洶洶,可別把孔明的命也索了去啊!原本歷史上沒有這一出啊…等等,在原本歷史上,孔明時在蜀中,他當然不會被傳染上這流行中原地區的疾疫,可如今他身處洛陽…老天爺啊,你給我的實在太多,所以現在打算一一都收回去不成嗎?!
又驚又急,不禁眼前一黑,一腦袋便栽到了車下…
隨即他覺得后背的衣服被人狠狠扯了一把,竟然扯得自己朝后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眼前猛然亮起,一輛八卡挾著勁風,幾乎是貼著鼻子沖了過去,嚇得他整個身體都徹底僵硬了——真是奇跡,他竟然能夠維持著半踉蹌的姿勢,跟無生命的雕塑似的,整整一秒鐘。
身后傳來呵斥聲:“看紅燈啊,不要命啦!”
是勛這才轉過身,只見剛才扯自己的是名披著橙紅色馬甲、戴黃帽子的交通協管,于是趕緊沖人哈腰:“對不起…我,走神兒了…”協管員扯著他的胳膊,急匆匆朝后退,一直退回到馬路牙子上。“差點兒就撞飛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喜歡闖紅燈,你說你急的什么?趕著去投胎啊?!”劈頭蓋臉就是好一頓數落。是勛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對,只好耐著性子、堆著笑臉連陪不是——況且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啊,那可是八卡,這會兒想起來就無窮的后怕,感覺內衣都被冷汗給浸透了。
好不容易接受完教育,是勛這才再次邁步,匆忙趕往自己的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創辦的圖書公司,他在網上查到公司正在招聘編輯,要求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好在不需要編輯資格證——話說一般情況下,私企都只要有一兩名中級資格編輯可以糊弄官方就成,對于普通編輯人員,那真沒啥門坎兒。
等到了設在居民區中,占了兩套雙層公寓的小公司以后,道明來意,前臺小姑娘直接遞過來一張表格:“先填表吧。”是勛答應一聲,雙手接過,鋪在桌上,順手從褲兜里抽出支簽字筆來。
表格很簡單,而且順理成章,第一欄是“姓名”。他按出筆芯,才要填寫,可是筆尖才剛接觸到紙張,卻不禁頓住了——姓名?我的姓名是啥咧?是勛是宏輔?貌似不大對啊…是勛是誰?我又是誰?
心下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