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王朗王景興,不但為朝廷重臣,也是當代著名的經學家。他本為東海郯人,被陶謙舉為茂才,任為屬吏,后遷會稽太守,旋為孫策所敗,逃返中原,投入曹操麾下。此公嚴謹慷慨,博學多聞,是勛表面上對他一直都挺恭敬。
就出身履歷來說,是勛的基本盤在青、登、海、徐四州,在地方上名望極高,而王朗既為海州籍,親朋之間大多與是家能夠扯得上關系,本該守望相助才是。然而王、是之間,暗中卻是有心結的——一則王朗素行儉約,瞧不大上是勛的“奢靡”;二則王朗之子王肅師從宋忠,經常跳出來跟鄭門打擂臺。
話說回來,是勛擅自篡改經義,大塞私貨,六經注我,倘若只是普通士人,早不知道被主流觀點輪過多少回了,甚至還可能被扣上“邪言妄語”的大帽子,直接迫害至死。好在他有鄭門這個大靠山,從郗慮、許慈、任嘏以下,師兄弟們都要仰仗是勛的權勢來保證鄭門的統治地位,所以往往為其圓謊;而至于普通士人,多以為是勛既得鄭康成真傳,那是太尉所言基本上就得是鄭先生的本意吧,又有誰敢提出質疑?
這么一來二去的,積非成是,是宏輔遂成當代儒宗經首,比之鄭玄,已凜然有青出于藍的趨勢。再加上是勛也挺鬼,但凡他的觀點跟鄭玄不一致,就會先聲明“鄭老師說的都是對的”,然后做一轉折——“只是老師有些話沒能說透,根據我朝夕侍奉,恭聆教誨,得了這么這么一種引申意出來…”
然而鄭氏雖為顯學、官學,天下那么大,經學派別,乃至于古文派別,也并非只有鄭玄一家,如宋忠、服虔、綦母闿、盧植等輩。觀點就往往與鄭玄相齟齬。王肅受學于宋忠,在原本歷史上就是斗鄭的大將,到了曹魏中期,王學幾乎徹底壓倒了鄭學。他對是勛不大滿意,自然也是情理中事啦。
只是王家和是家觀點雖有相左,卻也沒到仇人的地步,所以詔下中書,王朗當場就驚了。倘若是勛為中書令。或者其后任的華歆、劉曄輩,大概直接就給封駁了,只是王景興素來骨頭軟,未敢即封,特意跑去請問曹髦,說您下此詔究竟是什么用意哪?
“是太尉征蜀,不及半歲即入成都,何得云懈怠?置酒高會之語,民間謠言耳,安可以捕風捉影。以責重臣?至于用計設謀,及入成都封拜群吏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勢而不得不用權耳。若因此責之,恐傷陛下之明,而搖將士之心也。”
曹髦也懶得再叫崔琰出來參辯了,再說曹操昔日的謀劃即大有陰謀味道,非人君所當為也,也不方便明著說。因此順手就取出了崔琰的原詔,說:“卿且觀其日期。乃先帝在世時所命草也,朕因辭鋒激烈,特使秘書、門下別擬。此先帝之命,朕安敢改其志耶?”
孔子曾說:“父在。觀其志;父歿,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老頭子定下的方略,我才登基就給改了,那象話嗎?中書令難道你欲導朕于不孝乎?
一扛曹操這尊死掉的大神出來,王景興徹底沒話說了。囁嚅半晌,只得通過,完了又問曹髦:“遣何人往蜀中宣詔為是?”曹髦眼珠一轉,當即拍板:“秘書監邢子昂可也。”
于是召見邢颙,關照他入蜀宣詔,不要提曹操已死的事情——“蜀中初下,恐人心動搖也。”接著再召曹仁,對這位同族叔祖,話就可以說得比較明白一點啦:“此先帝恐太尉立功驕矜,而蜀人多詐,或有擁其以要朝廷之意,故不得不然耳。且功至高而不賞,恐傷朝廷之明,乃偽責之。護國先不必入蜀,駐軍漢中,待太尉返歸,乃可交接。”
曹仁也不傻,當即就明白了,這是怕是勛兵權在握而造反哪!既然擔心會釀成這種局面,當初曹操你干嘛要派他去?老頭子年歲大了,疑忌之心愈發嚴重,這事兒可干得不怎么光明正大哪。隨即后背一涼,心說幸虧當初派的不是我…好在如今幼主當朝,無此威勢,我再入蜀,不至于步了是勛的后塵。
曹髦命王朗、劉放、邢颙、曹仁等暫密此事,光說派邢秘書去封賞眾將,派曹護國去替換是太尉回來,所以是復、桓范沒能預先得到消息,再通過隱秘的途徑去提醒是勛。
等是勛接到詔書,當場就懵了,接旨而退,都忘了設宴款待邢颙。好在他本來就不怎么管事,自有司馬懿、曹真等人前去安排。退回衙署,是勛一邊命從人收拾行裝,一邊坐在那兒發愣,心說曹操你卸磨殺驢這招倒玩得很溜嘛,我處處留心,終究還是中了你的圈套啊。
待得夜深,眾將吏紛紛前來勸慰是勛。先來的是曹真,說:“未知何人在天子前進讒,誣陷太…”一想是勛的太尉銜已經給抹掉了,不過他在與曹仁交接之前,大都督的號應該還保留著吧——“誣陷大都督,末等將聯名上奏,為大都督辨誣。”
是勛微微苦笑,心說難道曹操不知道這些罪名都是胡扯嗎?別的不提,關于“置酒高會”云云,不都是兒子是復跟曹操提起來,才故意散布的謠言嗎?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要是真想收拾我,你們聯名上書管個屁用啊。
可是轉念一想,還是提醒曹真:“卿等美意,吾心領矣。自可上奏為吾辯誣,然不必聯名也,以罹結黨之譏。”曹真猛然醒悟,拜謝而去。
過不多時,司馬懿也來了,對是勛說:“弟子以為,此先生功高難賞,故不得不砌辭貶抑耳。然觀蜀人似有喜意,或欲煽搖先生,自立蜀中,為先生計,萬萬不可聽彼等之言。”
是勛雙眉微蹙,故意考較司馬懿:“胡言不可?仲達何所計耶?”
司馬懿說了:“蜀將各顧身家,非誠心擁戴先生也,即率彼等反。其不懼反噬乎?而兵馬遠來,家眷皆在中原,誰愿久居蜀中?即曹子丹、徐公明等,必不肯與先生同心也。遠軍不可用。蜀人不可信,而欲自立,安可得耶?況今護國已入漢中,塞北上之道,黃忠等又將東來。斷南中之途,徒以蜀郡、廣漢,能抗天兵者乎?一時榮辱,不足掛齒,先生慎勿蹈此陷阱。”
是勛心說當然啦,你以為我是鐘士季啊?哪怕我有他鐘會的膽子,身邊兒也沒有一個貌似忠厚的姜維呀。鐘會的自立計劃就是一天大笑話,我就這么回歸洛陽,頂天了曹操把我罷黜為民,真要是敢據蜀自立。用不了三個月,腦袋就得掉。再說了,我老婆孩子都在洛陽,我可不是馬孟起,為造反連爹都可以不要,那般薄情寡意…
可還是忍不住朝司馬懿詭譎地一笑:“仲達可肯與吾同心否?”
司馬懿當場就驚了,趕緊跪拜在地:“所謂‘天地君親師’,君在師先。懿受先生教誨,固不當背也,然若先生有不忠之行。懿唯苦諫,乃至死耳!”你真想造反嗎?我不敢跟你敵對,但哪怕一頭碰死,也不會跟著你干——開玩笑。即便你不顧妻兒老小,我還要顧哪,老爹、兄弟們都在中原,我一從賊,他們全都得掉腦袋!
是勛笑著把司馬懿攙扶起來:“仲達是乃與吾同心也。吾豈有反意?固欲觀仲達之見識耳。”我只是試試你的。
其實他心里話說,連徒弟都不肯跟著我造反。這造反有成功的可能性嗎?劉備還有不離不棄的關張哪,我身邊又得誰人?再說了,形勢比人強,天下已定,誰會昏了頭上一條必沉的破船哪。
于是關照司馬懿,說我也懶得再見旁人了,若真有蜀人前來煽動我,反倒容易引發天子的疑忌。你出去說,我累啦,已經躺下,誰都不見——但是你在蜀中,給我嚴密監視那些心懷二意的蜀人,等到護國一至,局勢初安,便可施雷霆手段,把那票家伙全都逮起來法辦!
是勛嘴里說誰都不見,可還是有一個人,他不便擋駕,非見不可,那就是同族兄弟是峻。是峻一進門就先唉聲嘆氣,說的話跟曹子丹并無不同,可是猶豫了半天,最終卻還是湊近是勛,壓低聲音問他:“兄歸洛陽,得無虞否?今手握重兵,朝廷必不敢嚴責也,一旦釋甲,赤手空拳,恐有不忍言之事…”
是勛眉毛微微一顫,也低聲問道:“子高是何意耶?”
是峻說了,剛才有幾名蜀吏來找他,大為是勛打報不平,隱約透露的意思,他們愿意擁戴是勛占據蜀地,要求朝廷劃地稱王,要是峻勸說是勛,千萬不要奉詔返都。隨即是峻便道:“吾觀彼等亦非可成事者也,據蜀而王,恐不可為。然當急奏天子,云蜀地初定,百廢待興,正不可易帥,請收回成命。再徐徐以覘洛中情勢,以定行止為佳。”
是勛心說行,你還不算太廢物,終究沒有受那些蜀人的蠱惑,勸我造反。略一沉吟,卻道:“抗旨重罪,只恐朝廷深責。子高今勸我行此,獨不畏異日受牽連乎?”
是峻趕緊表明心跡,說:“弟奉兄之心,天日可鑒,何懼牽連?況本為一族,兄若罹難,弟乃可獨全乎?”
是勛說算了吧,你我終非同胞兄弟——“昔崔季珪貶謫,崔德儒(崔林)不受其累。子高自有親兄弟立朝,何必依附于吾?”
是峻一板面孔:“是氏富貴,皆自兄得,名為族兄,其實峻恩主也,為人豈可忘本?”說著話輕嘆一聲:“若家父能悟此,昔在樂浪,不致與兄生分。家門榮辱,全在于兄,峻雖愚,亦非瞽者,不見天壤也。”哥啊,我就跟著你干了,你可千萬別疑心我。
是勛淡淡一笑:“子高之心,吾知之矣。且安坐蜀中,候升遷也。吾今歸洛,料必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