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阜話才出口,是勛就不禁暗自吃了一驚。
要說涼州這地方也挺奇怪,漢末初亂就在涼州,其勢一直向東方波延,直至中原大亂,進而三國鼎立,但涼州本身的離心傾向卻似乎并不嚴重。東漢初有竇融自命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但是沒跟隈囂、公孫述似的長期割據,劉秀遣一使去,即刻歸順。東漢末雖然韓、馬領著羌胡騎兵把全州上下都蹂躪了一個遍,但實際控制區域有限,朝廷仍然能夠不間斷地往那兒派遣州刺史和各郡太守。在原本的歷史上,馬超攻陷冀城,殺死刺史韋康,實欲割據涼州,結果被楊阜、姜敘等當地豪強聯起手來,瞬間就給趕跑了,隨即彼等即迎夏候淵上隴。
由此直至西晉初年,涼州是小亂子不斷,大亂子沒有,羌胡另說,漢族士大夫就從沒有自外于中央政權的想法——跟南邊的益州迥然不同。
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終究歷史已經被改變了,呂布牧守涼州多年,兵強馬壯,過于竇融,儼然已成割據之勢——真要是再出來個魏、漢、涼三國鼎立,那也是說不準的事兒。所以是勛有些拿不準啊,楊阜突然間問起來曹操是不是有意篡位,究竟打算聽到何種答案呢?他們是僅僅想要安保鄉梓,還是一心歸從大漢朝廷呢?若說彼等欲附魏為從龍之臣,未免想得太過遙遠了,有些不切實際。
況且,即便在中原腹地,甚至魏治五郡,是勛也不敢明著跟人說曹操想要,或者遲早必定篡位啊——明白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亦絕不可落其口舌。那么自己該怎么回答楊阜?扯謊說曹操毫無篡位之心,大漢江山繼續千年萬載?先不說當面扯謊能不能騙得過精明的楊義山、姜伯奕,將來真等到曹操謀篡的那一天,他們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矯飾而反倒心生怨恨啊,要是因此慫恿呂布自立,豈非自己預先埋下了苦果么?
干脆實話實說?也不能——萬一這些家伙還都是大漢朝的忠臣,或許當場就要暴起,然后徹底倒向陳宮的立場,諫言呂布扯起旗子來跟曹操明著干了。
這可真是為難啊,說是也不成,說不是也未必靠譜,真話、假話,盡皆不宜宣之于口。
然而勢又不能權衡太長時間,拖得時間越久,哪怕開口講真話,人都不帶信的了。是勛無奈之下,只得一咬牙關,表面上假裝坦然地微笑,回答楊阜:“義山其何言歟?魏公純忠之臣,安有謀篡之意?”
楊阜“哦”了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仰。是勛仔細打量眾人的表情,只見閻彥明唇角微露冷笑,頗有不信之意,楊阜、姜敘二人的表情卻相當復雜,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又似乎有些失望、落寞。
是勛明白了,這票涼州士人心中也自忐忑,矛盾著哪。要說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篡僭之心人不可見,篡僭之勢卻已成就,距離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遙,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啊,以楊阜、姜敘,也包括趙昂之智,是不可能閉目塞聽,恍如未見未聞的。倘若曹操真的某日邁上帝位,兵勢一臨、羽檄交馳,這票士人為保涼州安康,或許當即便俯首稱臣——原本歷史上便是如此,曹丕稱帝并沒有造成北方各州郡政治形勢上的大動蕩,大動蕩早在曹操去世的時候就發泄完了。可是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卻不由得他們不瞻前顧后,手足無措了。
所以楊阜從是勛這兒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要長長地松一口氣——不管信不信吧,純當掩耳盜鈴,先把目前心上的坎兒給邁過去再說。但同時又多少有些失望,因為漢祚之不可復振,有識之士大多心里有數啊——就連原本歷史上的諸葛亮都明白,所以他出山保劉備,而不是保漢獻帝,《隆中對》里要把“霸業可成”放在“漢室可興”前頭——只有改朝換代,才有天下太平的可能,繼續茍延殘喘,會不會再起亂子呢?
終究皇帝是有法理依據的存在,權臣卻沒有,曹操要是最終邁不過那一步,等他死了以后,能夠順利地把權力移交給下一代嗎?有漢以來,豈有權臣不篡而能延續多代者?霍氏、竇氏、鄧氏、梁氏莫不如此也,只有王家傳了兩代,終究還是逃不出一個“篡”字。
到那時候,權力重新洗牌,還能保四方安靖嗎?終究劉協還年輕,九成九死在曹操后面,你能寄望于一個當了一輩子傀儡的皇帝轉眼振作,從劉協變成劉備?那么在臣子仍執國政的時代,有多大可能性再出一個曹操?還得打多少年才能成就曹操如今的局面?
自己心上的坎兒是過去了,但前途卻變得更加晦暗難明啊。
注意到他們是這種表情,是勛不禁暗笑,于是抬一抬手,表示自己還有后話:“神器受之于天,豈人所可覬覦者耶?天若不予,擅取必斃;天予不取,必受其禍!”
你管曹操有沒有篡位之心呢?要是老天爺想把帝位交給他,他哪怕再純忠,都被逼著不得不走那一步啊——“曩者始皇東游,項籍云:‘彼可取而代之也。’強竊神器,終于喪敗。而高皇帝云:‘大丈夫當如是也。’人但有志,順天而行,何慮事之不成?”
項羽老早就瞧著秦始皇的車駕,放狂言說可以取而代之,說明這人不敬天命,完全依照自己的野心去強取豪奪,所以你看,他最終完蛋了吧。劉邦就沒那么大膽兒,小小一個泗水亭長,說什么取代天子呢?他只是立志要做番大事業,然后一步步地順應天命而行,終開大漢四百年基業。
把是勛前后兩段話連起來讀,其實意思很明確,那就是:汝等不必管魏公是否有篡位之心,只須管他是否有篡位之勢就成,而這勢嘛,不用問我,自己睜開眼睛瞧吧。將來真要是曹操篡了位,你們也不必在新朝舊朝之間徘徊,內心不必要有絲毫的矛盾,因為這就是天命啊,天命豈可違背?順天而行,胡謂逆臣?
這意思雖然明確,在表述上卻故意繞了兩道彎兒,楊阜、姜敘二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禁瞪大了眼睛發愣。倒是閻行嘴角徹底咧開,瞬間從冷笑轉換為熱情的大笑:“侍中所言是也,吾等安敢違天?”
可是是勛的話還沒有完,他還得趁著這個大好機會再販點兒私貨出來:“或殷或周,不論秦、漢,皆中國也,朝代更替,而中國永在。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斯土斯民,吾之所依,吾之所愛。為其民安,乃固社稷;為固社稷,從天而擇吾之君,可也。”
楊阜、姜敘這才終于明白過來了——雖然對于是勛最后那段話,他們肯定還要回去仔細咀嚼、消化,這年月的士人還未必就能深諳其中三味——當下拱手以謝:“侍中言之深也,然吾等知如何辦矣。”
解決了楊阜的問題以后,四人之間似乎顯得更親密了一些,交談之際也不用再放門面話,可以逐漸深入各個問題的核心。又聊了一陣子,是勛突然以手撫膺,笑謂楊阜:“酒意漸消,腹中乃空,奈何?”
這年月還沒有蒸餾酒,全都是釀造酒,度數很低,就跟后世喝啤酒似的,可以大口悶。俗話說“液體是不可以壓縮的”,總要占胃部空間,酒喝多了,當然菜就不易多吃,等到酒水變成尿液輸出體外,自然就會覺得腹中空空啦。
再說這都幾點了?晚飯也該消化得差不多了吧。而且是勛還是個慣常睡前吃宵夜的主兒,剛才聊得開心了沒感覺,等到精神略略放松之后,終于覺出餓來了。而既然大家伙兒談得挺入港,干脆他就主動向主人提了出來。
主人(楊阜)還沒回答,閻行終究是武將,食量本大,聞言也急忙附和:“非止侍中,吾亦饑矣,適宴間殘羹,可熱將來食。”楊阜急忙道歉:“吾之失也。”然后說哪有讓你們吃殘羹的道理?我這就命下人去再整治一套酒席上來。
時候不大,食案端上,是勛低頭一瞧,大概因為準備得比較倉促,所以菜色確實簡單,每人面前也就一盤兒白水煮瓠瓜、一碟肉醬,外加一張大餅而已——酒倒是管夠。
很多穿越里寫到主角穿去古代,隨便吃點兒東西就直叫過癮,甚至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雖然少鹽少醬沒味精,烹調手法也很單一,但難得的是純天然,無污染啊,比后世的蔬菜瓜果要新鮮多了。其實呢,這都是扯淡的事兒。
你以為蘿卜青菜啥的天生就長那樣,幾千年來不帶變的?其實都經過了一代代的選種、培育,優勝劣汰,甚至改良、嫁接,才能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味。僅以漢末而論,這年月常見的蔬果個頭都沒有后世的一半兒大,而且纖維粗、滋味發苦,除非鹽漬、酒漬,否則味道比后世真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啊。
尤其這種粗暴的白水煮法,實在讓人難以下咽。
是勛暗中嘆了口氣,心說果然是偏遠地區,烹調手法更加單一并且粗劣,楊義山你究竟是儉樸呢還是鄉巴佬呢,就拿這種玩意兒來招待我?算了吧,我還是吃餅得了——雖然面粉的質量也遠不及后世所產,終究這餅瞧著金燦燦的,香味撲鼻,竟為烤制而成。
而且餅上這一粒粒小點兒的是啥?他拈起一枚來細瞧,啊呦,竟然是芝麻,這可不多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