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身在安邑,卻一直關注著西線的局勢,他總擔心夏侯淵既死,曹操又未能及時入關,恐怕就此產生連鎖效應,就跟原本歷史上的漢中之戰一般,最終曹操也要被迫放棄關中,鎩羽而歸。可是若僅放棄漢中,還不會對中原局勢產生太大影響,若然放棄關中…難道三國沒有了,會新出來個東西朝不成嗎?
眼看統一在即,可千萬別被這么一兩場關鍵性的敗仗,就一朝打回解放前啊!
可是他身在千里之外,別說根本無計可施了,就算滿肚子智謀,那也根本派不上用場。煩悶之下,免不了要去找荀攸懇談、請教一番。荀公達倒是很從容,拍拍是勛的肩膀,要他不必煩躁,亦無須擔憂——
“益州雖號天府,然隔絕自存,道路難通;涼州雖出良馬、精騎,然戶口不蕃;關中連年兵燹,亦非昔日高祖定鼎之基。吾有河南、兗、豫,戶口、田地倍之,流人多歸,民屯遍地,豈有喪敗之理?得國之道,其政為先,而軍爭為后,安有國富民強,而為外侮所趁者耶?”
戰爭究其根本還是國力的較量。倘若關東未定,那我不敢說必勝關西;問題如今就連荊、揚兩州都已經拿下了啊,中原地區基本安定,物資產出日盛一日,在這種情況下,呂布、劉備,以小博大》而能勝出的幾率究竟有幾成?“宏輔關心則亂,為卿舊為良、平也。然今守中書,當慕蕭相國。建萬世之功。”
當年劉邦攻滅項羽之后。論功行賞。以蕭何為功勞第一,封給最多的食邑,位次也列第一。群臣不服,都說曹參攻城掠地,功勞很大,應該排位在蕭何之上。鄂千秋站出來說你們全都錯了啊,“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可是皇帝多次戰敗,全靠著蕭何不斷地從關中向前線補給兵源、糧秣,才終于能夠支撐到勝利——“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亡曹參等百數,何缺于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
荀攸說宏輔啊,你必須得重新擺正自己的位置了。從前你的地位如同張良、陳平一般,或者運籌帷幄、設謀定計,或者出使各方,游說諸侯。但那都僅僅是“一旦之功”而已。如今你身任魏國的中書令,跟我一起坐鎮后方。就應當仿效蕭何,創“萬世之功”才是。何謂“萬世之功”?要能夠穩定國家、發展生產,提高戰爭實力,只有國富民強,才能戰無不勝。這會兒你還考慮前線該怎么打仗,擔心會不會輸,有意義嗎?
是勛躬身拱手,虔心受教,但隨即輕輕嘆了一口氣:“今之蕭相國,荀令君與閣下也。吾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實難企及,亦不識從何著力。”
荀攸正色道:“吾方誤矣,宏輔前之所為,豈獨良、平哉?實亦行蕭相國之事,為不自知耳。議屯田、復商賈、立石經、興學校、設官制、創科舉,豈非萬世之功耶?即以此心此志,安得處先叔父之后?”
你從前就已經做得挺好啦,只是自己還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而已。其實你真正的才能,還真不是定計謀、耍唇舌,而在于創設制度,提升國家的總體實力,只要繼續遵循著這條道路認真走下去,你怎么會比不上我那已故的叔父荀彧荀文若呢?
荀公達諄諄教導,是勛心里的煩悶終于逐漸散去,云開日出。轉回頭來一想也是,自我穿來此世,投入曹營以后,已經做得夠不錯的啦。不過我也終究只是一個人而已,又不是群穿,也沒帶黑科技,想要靠一己之力徹底扭轉乾坤,平定天下,那不是開玩笑嗎?不要低估古人的能力啊,曹營還有那么多智謀之士、忠勇之將呢,啥時候輪到我來獨自喟嘆,心憂天下呢?
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先干好自己的事兒再說吧。
不過當時決心下得挺堅定,等到返回中書衙署,眼瞧著桌案上高高隆起的大摞公文以后,卻又不禁有些犯懶。于是自己給自己找理由:荀公達也說了,我真正的才能是在創設制度嘛,這些日常行政事務本非所長,管太細了反而容易壞事——我又不是諸葛亮,也不想自己過勞死,還是按老規矩,發給左右仆射劉子陽和董公仁去辦就好啦。
可是自己也不能光閑著,一閑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擔心前線的局勢,還是繼續搞自己的文教工作吧。是勛曾經試注五經,但是沒能搞完,一則是學識不足,對于某些古籍、某些篇章還不敢動筆,二是別事分心,注著注著就莫名地擱下了。如今發下宏愿,我自己沒有寫書的本事,那就窮畢生經歷注遍群書——換言之,把后世的很多思想、理念,盡量找合適的古籍或者當代書籍,全都給附會上去。
不僅僅五經啊,還得注左氏、注孟子,注各類兵書戰策——包括曹操的《新書》——注《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乃至注《論衡》。若有余暇,不妨再注注《楚辭》啥的,做中國第一位文學批評家!
若然天下真能底定,迎來太平盛世,那這朝廷高官我也不當啦——政爭實在太過可怕,也太過煩心——干脆掛個虛職、侯位,下半輩子注書、課徒以終老。真要是能夠達成這一理想,即儒家所謂的“內圣外王”是也,說不定異日聲名不在什么董仲舒、朱文公之下啊,也混個“夫子”的稱謂——嗯,是夫子…我是夫子、君是夫子,乃人人皆為夫子也…
對了,還有件事兒也得趕緊去辦——于是他紆尊降貴地前往夏侯府上,會見新的當家人夏侯衡,先問他,我曾經跟你爹口頭商定過兩家聯姻之事,你知道嗎?夏侯衡躬身答禮:“先父確曾言此,小侄知之。”是勛點點頭:“則卿父身故,吾即卿弟之父也,乃欲代令尊督導之…”我想先收夏侯威做弟子,讓他去我家住著,由我來教導,直至成年,可以嗎?
夏侯衡怎么敢說不成?況且是勛文名如此之盛,兄弟能夠拜在將來的老丈人門下先好好讀幾年書,那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啊。只是還得先打打預防針:“舍弟頑劣…”本是謙遜之詞,才出口就覺出不對來了——說對方準女婿頑劣?你是打算壞了兄弟這門親事嗎?急忙找補:“非性劣也,然幼從先父,唯好弓馬,不喜讀書,乃請大人善加督責。”
是勛心說這本在我意料之中啊,夏侯家的子弟會有喜歡讀書的嗎?不過自己本來也不打算把閨女嫁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純讀書人——諸葛亮倒是也不能打,卻為天下駿才,問題那樣的能有幾個?而且其實沒想把準女婿教成個狀元之才,只是趁機調教他的性情,將來別成一紈绔子弟,也別成一家暴兇手,得對我閨女好才成。
于是即召夏侯威前來拜見。
是勛從前也不是沒有見過夏侯威,他上夏侯淵家串門的時候,主人當然會把自己的兒子們叫出來跟是勛行禮,而且前陣子夏侯家辦喪事,是勛前往吊唁,夏侯威也混在兄弟之中朝他磕過頭。因為商談過婚事,所以是勛還特意多瞧過那小子幾眼,并且隨口問過他幾個問題。
在是勛的印象中,夏侯家這幾個小子都長得還算不錯,并非英俊少年,卻也不是歪瓜裂棗,而且秉承家風,眉宇間頗有勃勃英氣。夏侯威本年實歲十五、虛歲十六,半大的孩子,剛開始躥個兒,大概接近一米六,面相頗為周正。
是勛問他,說我要把你帶回家去,收為門徒,嚴加督導,你可愿意嗎?夏侯威瞥了長兄一眼,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小子愿從。”是勛說好,那你收拾收拾東西,五日之后便去我那兒報到吧。
回去跟老婆一報備,誰想到曹淼不大樂意,說這種大事兒丈夫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商量呢?是勛心說這倒是我疏忽了,可是——啥事兒都跟你商量,那我還是封建時代的士大夫、一家之主嗎?于是故意沉著臉問:“今乃與汝商議,有何不妥?”
曹淼說以夏侯氏的身家,是不大可能入贅的,那么提前把準女婿接進府里來,會不會影響到閨女的聲譽啊?是勛一撇嘴,說你想多啦,兩家只是口頭商定婚事,又沒正式下聘書,對外可以只說收徒嘛,有什么妨礙?
曹淼湊近他一些,低聲說道:“正因尚未下聘,何必心急?今妙才將軍既歿,伯權尚幼,其家必衰。何不以吾女許嫁曹氏?前卞夫人與吾語,乃欲為植兒聘吾女也。”
是勛聞言嚇了一大跳,當即一口回絕:“不可——既已許之,安可毀諾?卞夫人不知其間事,汝豈可擅自主張?!”真是婦人之見啊,光想著親上加親了,卻不知道如今曹家將起奪嗣風波,這會兒咱可不能貿然插腳進去!再說了,曹丕若然上位,就他那性子,肯定把兄弟們圈到死,那不是把我閨女往火坑里推嗎?!
隔天宿于城外別業,跟管巳說起這事檔兒來,管巳突然提起:“雪兒尚幼,夫君即議其婚事,復兒年十五矣,亦當定親…”隨即湊近一些:“前子桓過,提及尚有未嫁胞妹,與復兒同歲,夫君何不往求?”
是勛這個頭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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