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向荀彧提到的所謂漢記》,后世名為東觀漢記》,乃是東漢一朝的斷代史。最初是漢明帝命班固、陳宗等人編纂世祖(光武帝)本紀》,班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等事跡,以此為發端,后世逐漸增添,一直從光武朝寫到靈帝朝。
靈帝朝漢記》最主要的編纂者,便是大名鼎鼎的蔡邕蔡伯喈。后來他得罪了司徒王允,將罹死罪,乃“乞黥首刖足,繼成漢史”——你可以刺我的面、臏我的足,只求留下一條性命,我好把漢記》給修完嘍。誰料想王允一瞪眼:“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圣德,復使吾黨蒙其訕議!”力排眾議,還是把蔡邕給砍了。
所以說,沒能修完漢記》…更準確點兒來說,是未能把靈帝朝的漢記》修完,并兼及少帝朝和獻帝朝初期事,此乃蔡伯喈臨終前最大的遺憾也。因此等到是勛從草莽中救出蔡昭姬,獻給曹操,曹操將之嫁于王粲,夫婦二人就商量著,得幫忙父親和老師把這心愿給達成了呀。
此即是勛所言“王仲宣夫婦欲紹承蔡伯喈之志,以續漢記》”的意思。
是勛問荀彧聽沒聽說過這回事兒,荀彧點頭:“頗有所聞也。”因而是勛就說啦,王氏夫婦最近求到了自己頭上,請自己也幫忙撰寫部分篇章。
因為東觀漢記》跟其它官修斷代史不盡相同,一是本朝人寫本朝事。二是開放式集體創作。比方說最后一個編寫班子。除蔡邕外就還包括了馬日磾、楊彪、盧植和韓說等。是勛文名很盛,再加上又為儒宗,對史書更有研究,所以王粲夫婦就求到了他的頭上。
說完前情,是勛這才道出來意:“因及義真公事,勛年幼未能識面,有所不解,故來求問令君。”
所謂“義真公”。就是指的已故名臣皇甫嵩,字義真。是勛說啦,正好我該著寫皇甫嵩的傳,只可惜年紀太輕,跟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面,相關他的事跡大多得自二手資料,不老靠譜的。荀令君您當初在朝中為官,跟皇甫嵩應該是見過面的,所以這才來找您核實、求證啦。
荀彧聞言,不禁莞爾一笑:“宏輔但問。若吾知者,必無所隱也。”
荀文若那是多敏的人啊。是勛話才出口,他心中便即洞明澄澈——事情絕對沒有這么簡單,這并非你真實的來意啊!
要找跟皇甫嵩相熟的人,朝中一抓一大把,且輪不到我哪,你怎么會想到來問我的?想當初在靈帝朝、少帝朝,以及董卓擅政的獻帝朝初期,我雖在朝中,不過小小的守宮令而已,我是認得皇甫將軍,他可未必能認得我。還不如我侄兒荀攸,當時為黃門侍郎,才有機會接觸皇甫嵩那種級別的高官。
是啊,荀攸跟隨丞相出征在外,你一時間揪不著他來打問,然而為人作傳,這是大事兒,絲毫也輕忽不得,搜集資料寧緩毋疾,你有必要如此急切嗎?大晚上的突然跑過來問我?此必別有意圖也。
不過荀彧倒是也挺感興趣,是勛這么著急來找自己,究竟想說些什么呢?與前日宴會,以及其后遣公達相訪致歉有無關聯呢?所以并沒有一口回絕說我也不清楚,你問別人去吧。
荀彧表示可以繼續聽是勛說下去,有什么問題盡管開口,是勛拱手致謝,然后頓了一頓,便即相詢:“聞朝廷詔董卓為并州牧,使其將兵付義真公而履任,卓不從。義真公有從子酈,時在軍中,說卓被詔,不肯委兵,此逆命也,又以京師昏亂,躊躇不進,此懷奸也,請義真公討之,上顯忠義,下除兇害,可為桓、文之事。然義真公不肯從,止顯奏其事,以待朝廷之裁,終至董卓入京,覬覦神器——未知此事有諸?”
想當年董卓跟隨著皇甫嵩,一起在關西征剿叛亂的羌胡,朝廷以其有割據之勢,因此拜為并州牧,要他把兵馬全都交給皇甫嵩,自己一個人前往并州去。但是董卓不甘心交出兵權,反復上奏找理由,遲遲不肯履任。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酈就對叔父說:“董卓接到詔書卻不肯交出兵權,這是抗命之舉;他因為京城動蕩混亂(何進與常侍之爭),不肯立刻啟程,明顯懷有奸謀。您身為主將元戎,就應當發兵討伐,對上彰顯自己的忠義,對下除掉國家的禍害,這是齊桓、晉文的匡扶之業啊。”然而皇甫嵩不肯聽從,只知道向朝廷寫上奏,彈劾董卓,最終釀成了董卓進京,擅權亂政、廢立天子的惡果。
是勛問荀彧,確實有這事兒么?
荀文若微微點頭:“彧亦聞此,然非身在軍中,不敢妄斷也。”這事兒我也是聽說過的,但我那時候又不在皇甫嵩的軍中,你不可能從我這兒得到一手資料啊。
是勛淡淡一笑,接著又問了第二件事:“又聞,初平元年,董卓征義真公為城門校尉,實欲殺之耳。長史梁衍謂義真公,云董卓廢立從意,實篡僭也,今征將軍,大則危禍,小則困辱,闔乘天子來西,卓在雒陽,發精兵三萬以迎至尊,奉令討逆,則袁氏逼其東,將軍迫其西,卓乃必為所擒。惜乎義真公又不從也,遂就征,幾乎罹難——此事有諸?”
初平元年,董卓把漢獻帝遷到長安,自己在雒陽附近跟關東聯軍激戰。這時候皇甫嵩擁征羌之兵還在關西,董卓就以朝廷的名義征召他做城門校尉,想要趁機殺掉這個老仇家。皇甫嵩的長史梁衍勸他,說你倘若還朝,必然遭難,還不如趁機發精兵三萬以向長安,奉天子以討伐逆賊,到時候袁紹在東,你在西,兩面夾擊,董卓就只能束手就擒啊。可惜皇甫嵩還是不肯答應,一個人就還朝去了,差點兒做了董卓刀下之鬼。
是勛還是老問題:這事兒,究竟有沒有?荀彧也還是老回答:我也聽說過,但說不準——我又不在他身邊兒,給不了你確證啊。
是勛所說的相關皇甫嵩這兩件事兒,文字初見于范曄的后漢書》,至于其內容,早就已經傳遍士林啦,他當然不是特意跑過來跟八桿子打不著的荀彧核對真偽,想寫翻案文章的。所以等到兩件事兒說完,終于緩緩步入正題,乃仰天嘆道:“時值弱主蒙塵,獷賊放命,誠葉公投袂之幾,翟義鞠旅之日,故梁衍獻規,山東連盟,而乃舍格天之大業,蹈匹夫之小諒,卒狼狽虎口。義真公素深沉有謀略,然懼后世之譏,而致國家喪亂,豈可謂智者乎?”
其實這段話的前半截同樣來源于后漢書》,是對皇甫嵩和朱儁二人的總評,說他們功勛蓋世,手握重兵,卻不能趁亂討賊,反而陷溺于傳統的政治道德,一心想在體制內解決問題,結果不但無法挽救國家的危亡,還差點兒搭進自己的性命去。要說漢末大亂,這倆貨是難辭其疚的——真要按皇甫酈所說,早早鏟除董卓,不就沒后面的亂子了嗎?真要按梁衍的建議,與袁紹東西夾擊董卓,亂子也必能提前敉平啊!
所以是勛最后加上一句:皇甫嵩素以多謀而聞名,但他就因為害怕破壞體制,遭到別人嘲笑,故而不聽良言相勸,反倒導致了國家喪亂——這是一名智者應該做的事情嗎?完了又問荀彧:“若以為評,允當乎?”我把這幾句話作為對皇甫嵩傳記的總評,算不算公允呢?
荀彧不禁點頭:“宏輔所論,直刺彼等之短也,無所不當——雖人無完者,有所長則必有所短,然因其短而害天下,實不可名智也。”
是勛聞言,撫掌而笑:“固知令君與勛意同。當非常之世,應用非常之謀,如昔陳蕃、竇武、何進等謀誅閹宦,丞相亦云,付一獄吏足矣,而彼等但知因循,不肯破其窠臼,乃至殞身。如令君則非,另辟蹊徑,佐丞相以挾天子而號令諸侯,芟夷大難,使漢室重光,此非大智慧者不能為之也!”
你就跟那票廢物不一樣,不肯遵循官僚體制的老路數,而要輔佐曹操,獻挾天子以令諸侯之策,當非常之世,只有這樣做才能獲得成功啊。
荀彧聽著暗自受用,但表面上卻不得不趕緊糾正是勛:“吾獻之策,乃奉天子以討不臣也,所謂挾天子云云,是污我耳!”你說的道理都對,但言辭上還需要注意啊,我出的主意是奉天子,不是挾天子,一字之差,褒反為貶——作史者豈可不萬分慎重!
是勛雙手一攤:“其名雖異,其實同也。皇甫義真等憂讒畏饑,乃舍天下之大義,令君既守大義,又何畏人言乎?前丞相謀取九錫,太學生群聚鼓噪,有云丞相之為,皆令君所教也,明雖撓之,而實助之——小輩嘵嘵,令君豈在意乎?”
荀彧聽了這話,當場把臉給拉下來了:“焉有此理?!”我不象皇甫嵩他們那么迂腐,可也不是膽敢肆意妄為,而不擔心風評的呀。
是勛“哈哈”一笑:“吾亦可試為令君作評也——彧協規曹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若始圖一匡,終與事乖,情見事屈,容身無所,則荀生之識為不智矣。若取濟生民,振其涂炭,百姓安而君位危,中原定而社稷亡,于曹雖親,于漢已疏,則荀生之功為不義也。夫假人之器,乘人之權,既而以為己有,不以仁義之心終,亦君子所恥也。一污猶有慚色,而況為之謀主乎!”
荀文若聞言,“啪”地一拍幾案,幾乎當場跳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