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建安時期的文學成就,后世有一個專門的詞匯,叫做“建安風骨”,以“風骨”而名一時文風,可以說獨此一家——唐代詩人陳子昂曾云“漢魏風骨”,其實是說漢魏相代之際,而不是說整個漢朝和整個魏朝,所以涵蓋面還是基本相同的。
那么何謂“風骨”呢?以之指人,是指剛正、頑強的風度和氣質,以之指文,初見于劉勰的文心雕龍》“風骨”一篇。正好是勛還記得一個大概,于是干脆背書——
“詩》總六義,而風冠其首,斯乃感化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惆悵述情,乃始乎風;吟詠鋪陳,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樹骸也;情之含風,猶形包氣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爽駿,則文風清焉…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征也;思不環周,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
說白了,詩文的結構、言辭,那就是“骨”,要務求細膩而沉穩;詩文的內涵、意象,那就是“風”,要務求情感充沛、意境深遠。兩者若相契合,即為“風骨”,可稱上乘之作,兩者若不契合,那就完蛋去了,扔廢紙簍的貨嘛。
其實真正的建安風骨,指的是漢魏相代之際的文人經歷了動亂離喪之苦,文辭逐漸從靡麗轉向剛健質樸,內容逐漸從空虛轉向真情摯感,并且能夠反映一個時代的風貌,這是由大環境所造成的文風的變化。只可惜這方面內容。是勛心中并無成句。所以只好純從藝術角度上來背誦劉勰的論啦。
再說了。今天只不過是普通文會,命題作文,所吟詠的也是飲宴、歌舞這種腐朽貴族生活,你再要求他們在作品中反應離亂現實,抒發個人的真情實感,那也不現實啊。
背完劉勰之言,是勛當然還得加上幾句自己的話啦:“是以風出于情,骨在筆端。諸君筆力自健,而情發乎衷——若唱酬應答,則難貴乎真矣。”這些應酬之作,都說不上什么有真情實感,所以我也就沒必要一一加以點評啦。
眾人咀嚼是勛所言,連連點頭,曹丕首先鼓掌:“風骨之論,令吾等茅塞頓開矣!酬唱應答,本習練耳,其情非至。乃不入姑婿法眼,亦不足為怪也。”我們所以開詩會。命題作文,那就跟做練習題一樣,是日常練手長經驗啊,要求當然不可能太高。隨即笑吟吟望向是勛,那意思:我明白你為啥不喜歡飲宴賦詩了。
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就“風骨”之意又有了不少的闡發,同時傳看詩篇,亦各有所點評——不過基本而言,對于是勛上、中兩類評價,大家伙兒還是認同的。
又喝了幾輪酒,話題開始有點兒跑偏——就算文會,也不可能從頭寫詩作文一直搞到宴會結束啊,那跟考試還有啥區別?聚的人多了,三句話必跑題,自然也是人之常情。座中半數都有官身,高的如是勛位列九卿,低的象阮瑀、應玚等為曹操書記,即便文會之上,既然主人家并無禁令,難免都要談談國事啦。首先是丁儀站起身來,向曹氏兄弟敬酒,祝賀乃父獲賜九錫——他沒資格當面向老曹去祝賀,只好退而求其次,借這個機會拍拍小曹的馬屁。接著王粲問起是勛對劉備的認識,以及對曹操此番遠征結果的預測,是勛隨口敷衍了幾句。
說著說著,曹丕突然轉向是勛:“姑婿為康成先生弟子、古文大家,博覽群書,熟讀典籍,丕有一禮不明,正好求問姑婿。”是勛說你問吧,但凡有典籍傳留下來,我看到過的,對于何種禮儀制度有所疑問,我都可以嘗試著背背書,給你解答一二。
對于書讀得多這件事兒,是勛還真對自己挺有信心。他兩世為人,光漢代之前的典籍,讀書時間就相當于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啊,而這年月普通士人年過五十,也就離死不遠了。雖說今日典籍,并未全都流傳后世,散佚的很多,但一般士人也不可能全都接觸得到——尤其并非經學世家出身,并且在是勛普及了造紙術、“發明”了印刷書之前——是勛因為自家的喜好,仗著自己的地位,這些年倒是各處搜集典籍、文章,再加上鄭門的藏書、曹操的藏書,他也是想借就能借的,所以閱讀量相當之大。但凡發現未傳世的著作,是勛必要付諸自家的印坊,起碼給印出一千本來,一則以藏,一則散發——印本多了,這失傳的可能性也能夠降低吧,也算是為保存傳統文化做出自己的貢獻了。
尤其他出身鄭門,以經學立身,對于儒家禮儀,信不信的、是否照章辦理且另說,但肯定是要博采眾家、深入研究的呀——若不深研,遑論篡改呢?所以曹丕問起他有關禮儀方面的問題,是勛一點兒都不擔心,儒家之禮要是連他都答不上來,那估計只有起康成先生于地下了…要么起趙邠卿于地下,起應仲瑗于地下。仨老貨全都掛了,那他還怕誰啊?宋仲子?綦毋廣明?此皆手下敗將也,何足道哉?
于是注目曹丕,就聽曹子桓一字一頓地問道:“請教,禪何禮也?”
此言一出,就好似班主任突然出現在自習課上似的,嘈雜話語全息,整個場上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并且人人引頸側目,無數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是勛的嘴巴,貌似既期待又害怕他能夠說出點兒什么來。
是勛也難免愣了一下。曹植這孩子年歲雖小,倒挺懂事,趕緊擺擺手,讓舞樂乃至婢仆全都退下,然后也轉過頭來望向是勛。
是勛心說原來如此,你們是借著這個機會來探我的口風來啦。在座這就是一個特殊的擁曹的文化人小集團,以曹丕、曹植兄弟為首,跟董昭一樣,都想把曹操往那個至尊之位拱將上去,問題董公仁有能量,他們沒有能量,所以只能跟旁邊兒敲邊鼓,并且亟欲找個足夠能量的來當主力和靠山。
那么怎么就找上自己了呢?因為這事兒就表面上看起來,曹操本人并不著急——哪怕著急,他也絕對不可能形色于外啊——就連曹德和世子曹昂也渾如無事,所以這小哥兒倆不可能去直接找叔父和大哥做靠山。而且以曹德、曹昂一貫端明方正的性子,估計直接把侄子給晾一邊兒,或者把兄弟們給罵出來。文人們想幫董昭的忙,董公仁還怕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呢,未必肯與接納,想去拉攏諸曹夏侯吧,文人、武夫,素來又搭不上話。琢磨來去,肯定跟曹操一條心,很可能有推舉曹操的意愿,手握實權,又天然跟文士們親密無間的,恐怕也就只有他是勛是宏輔了吧。
是勛不禁有些頭大。對于擁曹的統一戰線來說,當然成員多多益善,然而這些文人并無能量——若要找搖旗吶喊的小弟,還不如多在鄭門上花心思呢——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而且文人多好大言,眼高手低,真要鼓動起來了,說不定反而會幫倒忙。是勛真想直接跟他們說:汝等的心思我已然明白了,然而…你們什么都不做,就是對曹公最大的幫助。
當然只是想想而已,不好就此“冷了弟兄們的心”,也不好把自己的政治傾向表現得太過明顯,以免落人口實。所以是勛眉頭一皺,最終拿定了主意,開口回答曹丕的問題:“禪無禮也。”
曹丕挑挑眉毛,眨眨眼睛,擔心自己聽錯了,趕緊追問:“何謂也?”您什么意思?您究竟說的是禪讓并無相關禮儀傳世,還是說禪讓這事兒行之于今,太過無理了?禮、理二字,后世發音相同,而在這時代是有所區別的,一個前元音,一個央元音,一般情況下不易聽岔。可是曹丕問話的時候,心情格外緊張,就怕姑婿跟自家不是一條心,有怕遭到姑婿當面訓斥,所以對于是勛的回答,腦袋一暈,就有點兒保不大準。他不好開言確認,故此只得反問原由——
你把原因一說出來,究竟是無禮啊,還是無理啊,我不就明白了嗎?
誰知道是勛一開口就云山霧罩,首先給大家伙兒背論語:“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亦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在座眾人大眼瞪小眼,心說這繞的是什么圈子啊?有人聽說過前日荀氏叔侄設宴之事,琢磨著是宏輔已然明了了我等的意圖,所以又跟那回端出五等爵的無意義說法出來似的,想要蒙混過關吧?這回他又打算復什么古?盯上哪一條周禮了?
好在是勛的圈子繞得并不算很大,接下去便終于切入正題:“以是觀之,禮之完備,夏不如殷,殷不如周,唯周郁郁乎文哉、勃勃乎大哉。昔堯禪舜、舜禪禹,夏、殷、周三代則無,既無,安得有禮?而夏之前也,即有其禮,必也不傳,傳亦無可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