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窗外的那支開的如火如荼的石榴花,為此他在床上多躺了半個時辰,扭轉腦袋從各個角度欣賞了這支石榴花之后,才準備起床。
五月的關中大地悶熱的如同蒸籠一般,山區來的麥客已經出現在了平原上,只需要打著赤膊就能在別人家的屋檐下對付一宿,可是呂惠卿身上穿著厚厚的棉襖卻感受不到半點的暖意。
一個叫做春哥的十三歲少年打濕了布帕仔細的幫著他擦拭了面容,順便幫他擦拭了一下半尺長的胡須,嘴里含著一口鹽水呂惠卿出了房門,一面漱口,一面伸展一下自己的腰肢,雖然消瘦的人長一個大肚子看起來未免可笑一些,春哥兒對面前的先生卻充滿了敬意。
就是這位楚先生把自己從十八層地獄里救了出來,感恩的心足矣讓他忘記先生古怪的身材。
呂惠卿惡作劇一般的把鹽水從嘴里噴出來,水珠呈扇面狀落在石榴樹上,剛才還在盛開的石榴花立刻就沾滿了水珠,看起來嬌艷了許多。他用清水又漱了一遍口,卻不肯把清水噴到石榴花上,那樣會幫著石榴花洗掉濃鹽水的,只要是好事,呂惠卿覺得自己就沒有任何理由干下去。
春哥兒端來滿滿當當的一木盤食物,這就是先生的早餐,不知為什么,先生身子瘦的嚇人,飯量卻非常的大,每天都要吃掉很多的食物,還大部分都是肥膩的肉食。
不過也是。先生的身子不好,多吃一點也是應該的。
看到面前的食物,呂惠卿嘆息一聲坐在桌子前面就打算開始接受新的一天的煎熬,只吃了一小碗稀粥呂惠卿就已經吃飽了,但是他的手卻沒有任何要停下來的意思,執著的將筷子伸向盤子里的肥胙肉,面無表情的將盤子里的食物全部吃完,呂惠卿輕輕地擦拭一下滿腦袋的汗珠子,看著空空的碗盤得意的笑了起來。
吃飯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戰斗了,如果每天只吃一小碗稀粥。呂惠卿堅信自己的尸骨早就已經開始腐朽了。就因為他每天堅持吃飯,堅持多吃飯,所以才能撐到今天。
吃了那么多的東西身體卻不見胖,東西都吃到那里去了?呂惠卿相信剛才吃的那些胙肉之類的東西。其實都是喂給了自己身體內的魔鬼。只有讓這些魔鬼吞噬掉這些食物。他們才不會吞噬自己已經非常不健康的身體了。
所以,如今的外人眼中的楚中天先生,是一個很能吃的大肚漢。又有誰知道,每天吃飯前的那一晚稀粥,或者湯水,才是他真正需要的食物。
把生意從吳中拓展到關中,這多少有點出乎呂惠卿的意外,公主府的傳統商道竟然不在嶺南,而是在關中,不過,只要想想王貽永的父兄,就很容易明白其中的道理。王家的根基,本來就在關中韓城,在這里根深蒂固的有一條商道沒有任何的奇怪之處,真正讓呂惠卿感到奇怪的是,王貽永竟然在挖公主府的墻角來貼補王家。
不過身為駙馬的心腹,呂惠卿還是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王貽永在韓城還有一個家,這個家里也有妻子,兒子,和女兒。按照王貽永的吩咐,呂惠卿將這趟生意的四成利潤用交易的方式悄無聲息的交給了王貽永在韓城的妻子。
做這種袖里乾坤的事情,呂惠卿堪稱駕輕就熟,不但賬面上看不出來,就連一同過來的王管家也看不出來,不論王管家如何模擬查賬,都找不出半點的破綻。
對于王貽永的愚蠢,呂惠卿早就想大聲的笑出來,這個人憑什么會認為皇帝不知道他在韓城還有家眷的事?憑什么認為自己能夠做的天衣無縫?
孩兒軍是用來干什么的?不就是用來監視天下的嗎?駙馬和外戚從來都是重點關注的對象,前朝的余孽都逃不脫孩兒軍的追捕,他王貽永憑什么認為自己做一些暗地里的勾當會沒有人知道?
現在之所以什么都沒有發生,是因為公主的身體很差,趙禎不愿意讓自己的親姑姑受到傷害,所以才閉嘴不言的,聰明如呂惠卿者哪里會不知道公主死掉之后,就是他王貽永斷頭之時。
從知道王貽永有外宅的那一天起,呂惠卿看王貽永的眼神,就像一個無聊的路人看豬圈中越長越肥大的豬一樣,盤算著這頭豬哪一天可以挨刀子。
這些話呂惠卿當然不會對王貽永說,愚蠢的人做事情往往會從根子上就把事情做糟糕,蠢得根本就沒辦法去救。
春哥兒輕輕的幫先生捶著小腿,先生的身子很弱,走的路多一點就會抽筋,這樣做可以緩解疲憊,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功課。
看到春哥兒,呂惠卿就會想起自己以前的仆人阿佑,那也是一個非常好的仆人,同樣的心細如發,同樣的善解人意…
“多好的孩子啊!父母怎么就舍得把你送進樓子里?”呂惠卿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春哥兒圓圓的腦袋發出一聲感慨。
“兄弟姐妹太多…”
呂惠卿搖搖頭道:“不是這么說的,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糟蹋不起啊,一步踏錯就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所以你要牢牢地記住,不管是圣人,還是皇帝都沒有權利拿我們的命去隨意糟蹋,爺爺生在天地間,我命由我不由天。”
春哥兒認真的記住了先生話,先生是駙馬府最博學的人,這一點春哥兒是知道的。
“韓非說揚權第三篇最后九句背給我聽聽。”呂惠卿躺在軟榻上閉上了眼睛。
春哥兒低聲背誦道:“。主失其神,虎隨其后。主上不知,虎將為狗。主不蚤止,狗益無已。虎成其群,以弒其母。為主而無臣,奚國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將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寧。法制茍信,虎化為人,復反其真。”
呂惠卿睜開眼睛瞅著春哥兒笑道:“這句話你一定要記住,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救你的命,你一定要記住,老天是一個很公平的,總會給別人留下一條生路,只是世人愚鈍不曉得天機而已。”
休息夠了的呂惠卿就帶著春哥兒來到京兆府外的一個小村莊,最后來到了一間密閉的屋子里,這里有無數的壇壇罐罐,他走進屋子之后,春哥兒就坐在門前幫他看著門。
呂惠卿翻開一本厚厚的賬簿,逐一的查看里面的每一行文字。
“皇佑二年,庚寅,滄州進芒硝三千斤,河東解州進柳枝碳七百斤,隆德府進硫磺兩千斤。咸勝軍進朱砂三百斤,屯留進狼毒五十斤…
皇佑二年,秋末,滄州進芒硝五萬斤,河東解州進柳枝碳一萬六千斤,隆德府進硫磺兩萬斤,聊城進烏頭三百斤,樂壽進天南星三百斤,臨川進鉤吻三百斤…
皇祐三年,辛卯,滄州進芒硝十萬斤,河東解州進柳枝碳一萬八千斤,南海天方國進硫磺八萬斤,隆德府進硫磺一萬七千斤,澤州進芒硝六萬斤…”
念完這些賬冊,呂惠卿輕蔑的將賬簿丟進了一個小火爐,耐心的看著賬簿化成飛灰,又用鐵鉤子徹底的將紙灰搗爛,喃喃自語道;“大宋的最高機密就是這樣被輕易地泄露了,一本早就該焚毀的賬簿就能讓千方百計想要守密的云崢暴跳如雷,將作監的曾公亮的位置該老子坐才對。
看了這本賬簿,傻子都能知道火藥彈的成份不過是芒硝,硫磺,柳枝碳這三種而已,用一些大毒之物來混淆視聽,也做的真實一些才對,不要到了最后為了方便,就把大毒之物換來換去的…
龍九如今該接觸到遼人了吧?”
呂惠卿在屋子里呆坐了片刻,聽到屋子外面有說話的聲音,就推開門走了出來,只見小院子里有一匹馬,胖大的王管家正在和春哥兒糾纏。
呂惠卿揚聲笑道:“王兄不在京兆的勾欄瓦肆之間得意,如何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來了?”
王管家斥退了春哥兒,走到呂惠卿面前正色道:“楚兄是不是已經和西關的龍九接觸過了?”
呂惠卿笑道:“確實如此,咱們的絲綢不能只在關中一帶買賣,總要想一個更大的出路才對,今年吳中產出的絲綢數量你應該是知道的,關中吃不下這么大的數額。”
王管家的臉上依舊看不到絲毫的笑容,從袖子里取出一份文書丟給呂惠卿道:“看看吧,這就是河東道黜置使云崢簽發的海捕文書,龍九,原名華天壽,欺上瞞下,私自潛逃,各地一旦發現,就地斬殺,憑人頭去雁門關領賞。賞金數額足足有五百貫。
我們王家歷來不惹麻煩,云崢這種惡狗一樣的人我們惹不起,聽說你和龍九之間達成了一樁買賣,卻不知是什么?楚兄,到了這時候請說實話,我們大家都知道龍九的商道乃是黑道,專門走遼國,這時候萬萬莫要拿絲綢說事,如今宋遼兩國酣戰不休,你就算是把絲綢賣出天價,龍九的錢,我們大家沒命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