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在變,人的感官在變,大山卻沒有絲毫的改變,不管是元山的盜匪從他的腳下走過,還是名士大德自他的身邊經過,待遇都是一樣的,淡青色的寒霧總會弄濕你的衣衫。
所以當云崢從濃霧里出來之后,衣衫已經變成濕漉漉的了,和憨牛兩個人連蹦帶竄的就進了自家的屋子,顧不得臘肉還在爐子邊上烤火,兩個人就開始脫衣服,脫光上衣之后,云崢見臘肉還不出去,就惱怒的指指大門,臘肉撇撇嘴就拿著云二走了出去。
三兩把脫掉褲子,兩個人只穿著短褲,一人裹一條毯子在爐子邊上瑟瑟發抖。
“少爺,山上沒神仙啊!”
“廢話,當然沒神仙,我只不過是要試試我們從山腳爬到山頂到底需要多少時間。”
“啊?可你前面不是這么說的,你說山上可能有神仙,問我要不要看。”
“是啊,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不這么說你怎么可能會跟我上山挨凍?”
憨牛不說話了,把腦袋也捂進毯子里,發誓以后再也不聽少爺的鬼話了。臘肉又從外面進來了,端了一罐子肉粥,這東西可比姜湯之類的東西更能讓人身體暖和。
憨牛也不生氣啦,給云崢裝了一碗,然后自己就抱著罐子吃,比飯量他從不輸給任何人。臘肉撿起云崢和憨牛扔到地上的衣衫,覺得很重,皺著眉頭從云崢的衣衫口袋里掏出兩塊黑乎乎的東西來,這是石頭啊。
云崢嘆了口氣,從臘肉手里接過石頭,扔進了爐子里,不一會爐子里就冒出濃煙,被竹筒做的煙囪排出了屋外。
石炭而已,今天上山就是為了找這東西。自從砍柴的孩子把撿來的石炭當寶貝送給了云崢,他就以為這座山上有煤礦,結果是令人失望的。山上只有很少的一點點碳層,而且已經被人挖過了。通過剛才的燃燒試驗來看,這里的那點煤,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是含硫很重的大煙煤,這樣的煤是沒有辦法用來取暖的,就連打鐵都用不上。
也是,蜀中從來就不是出產煤炭的地方。這里的銅應該很出名,可惜產地也不在這一代,上天并不保佑這片貧瘠的土地。
這樣的心思沒辦法和憨牛說,只能埋在自己的心里。三天后自己就要離開豆沙寨了,原本想著給寨子再留一點財富,可惜天不從人愿,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
彭蠡先生已經走了,走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給云崢的一封信箋里說了好多需要準備的事情,自己這種不需要考試的學生進學,謁拜老師。在士人圈子里留下名聲,這很重要,春日里的文會無論如何是要參加的,想要趕在杏花開的時候參加文會,那么就沒有辦法在寨子里過年了。
風吹梅蕊鬧,雨紅杏花香,這樣附庸風雅的聚會其實云崢一點都不喜歡,自己作詩做不出來,也沒有養成那個習慣,雖然有大量的詩歌可以供自己抄襲,云崢卻覺得有失自己的氣概,堂堂的后世精英,不靠那些詩詞就不能闖出一片天地來?
更何況蘇軾這家伙就要揚名天下,自己怎么抄襲都不會是人家的對手,假的就是假的,沒有相應的修養,卻做出出乎自己學問的詩詞出來,被世人恥笑不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會壞了自己的名聲,詩詞雖然重要,但是卻遠遠比不上經學,自己的學問都是些經世的東西,如果寫出柳永那樣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樣的詩詞就顯得輕佻了,他一生與士大夫無緣,只能落個奉旨填詞的下場,萬萬不敢學他,不過作為這家伙的粉絲說不定在東京汴梁城能見到他。
寨子里的氣氛很壓抑,老族長一天到云家八回的看望,雖說這一路上有蒼耳他們護送一定會安然無恙,老頭子還是千叮嚀萬囑咐的同一遍話要說十幾次。
“行路的時候莫要貪趕路程錯過了宿處,乘舟的時候不要為了省錢乘坐小船,一定要坐大船,咱家不缺少那兩個銅子,路上莫要惹事,但是遇到事情咱們不要怕事,現在的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主,你橫他就軟…
到了成都記得多來信,千萬莫要忘了老漢,忘了豆沙寨…”
說到最后誰都不舒服,老頭子拿袖子擦一下干澀的眼睛,咳嗽一聲就背著手走了,可是過不了一個時辰又會進來將剛才說的話再重復一遍。
這樣洗腦式的灌輸是有效果的,至少云崢已經認為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會經常來豆沙寨看看,這已經不是一句客套話,而是為了撫慰這些珍貴的感情。
這三天時間,云崢喝了很多回酒,吃了很多人家的飯食,沒有出寨子一步,每天晚上都需要憨牛把自己背回來,回來的時候早就不醒人事了。
劉縣令的宴請自己推辭了,梁家的宴請自己推辭了,藥鋪的宴請自己也推辭了,說實話自己和這些人能有的聯系無非就是利益二字,只要自己能給他們帶來利益,至于人在天涯還是在海角對他們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又是一個灰蒙蒙的早晨,一輛牛車,三輛騾車,就帶著云家全部的家當離開了豆沙寨。八個最彪悍的獵人在保護著他們,慢慢的走上了山間的小路。
不知道走了多遠,依稀還能聽見老族長囑咐的聲音…
車隊過豆沙關,長亭人滿為患,劉縣令親自在亭子里送別,同行的還有梁先生,以及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的梁琪。
二話不說,上前擁抱了一下劉縣令在他的耳邊說:“保重,我走了,記住了,千萬千萬莫要離開豆沙縣。”
劉縣令新做的官服很漂亮,有些不習慣云崢的親熱動作,不過也擁抱了一下云崢說:“老劉祝你真的在東華門唱名!”
“這是必須的,等我成了大官,會給你一個拍馬屁的機會!”
兩個人的聲音都很小,說完之后互相拍打著哈哈大笑,新一輪的利益交換又完成了,劉縣令需要幫自己照顧豆沙寨的相親,云崢答應將來發達了不忘記他。
“此去山水迢迢,少兄當善自珍重,這里有一襲錦袍,留作路上使用,雖然不算名貴,遮遮風寒也好,待老夫也回到成都府之后,我們再敘談。”
梁先生不知為什么似乎有點遺憾,瞅了一眼自己的閨女長嘆一聲,就揮手告別,牽著梁琪的手率先進了馬車,自己這個旅人還沒走,他們倒是先走了。
“可惜啊,梁家閨女的人才算得上一等一的好,你竟然看不上眼,梁家在成都府都是大戶人家,娶了他們家的閨女,保證你這一輩子順風順水。”
“還是算了,我今年只有十四歲,十八歲之前我不打算涉及男女之事,老劉,我走了,你自己善加珍重。”
在一片保重聲里,云崢離開了豆沙關,騎坐在車轅上,瞅著前面不遠處的白云山大吼一聲道:“和尚!我走了!”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云崢還打算聽聽五溝和尚的吶喊,卻不防前面不遠的地方傳來五溝和尚戲覷的笑聲:“哈哈,我就在這里,你喊的如此大聲,擔心貧僧不來送你不成?”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這么沒有品味的在路邊等候,原以為你怎么也會站在山頭念幾遍經文為我祈禱,祝我一路平安。”
五溝和尚一個個的看過去,還抱了一下云二,在他的鼻頭點了一下,然后才笑著說:“豆沙寨的獵戶出了名的悍勇,有八位猛士護送,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當年五丁出蜀也不過五個人而已,你有八位,這一路定然安全之極。”
“少拿那五個倒霉鬼來比喻我們寨子里的漢子,你也不是那個昏聵的蜀王,和尚,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如果有一天我的影響力足夠影響禪宗,我會給你重新蓋一座寺廟,要多大,有多大,隨便你折騰,如果你有本事開宗立派,我為你撰文作記。”
五溝笑著搖頭,臉上的肥肉都笑的起了波浪,拍拍云崢的肩膀說:“你夠狠,夠狡猾,夠世故,懂得趨利避害,皮厚而心黑,貧僧不知道將你這樣的一條巨鱷放歸大海,到底是福是禍,貧僧只盼著不要因你而遺臭萬年就好。
去吧,這里的山低水淺容不下你這條巨鱷,且去外面看看,那里的世界更加的精彩一些。”
說完話,就提著云崢的衣領,將他放在車轅上,在騾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騾車就緩緩地行駛在五尺道上。
車隊拐過那個山腳,就聽見五溝在山谷里大聲地吟誦:“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
開始低沉到后來山川似乎都在一起隨著和尚誦經,青霧翻騰似乎為經文所感,天空中飄起了極細的雨絲,或許,觀世音的楊柳凈瓶,這得傾瀉甘露。
云崢拿手接住些許雨絲,想放到嘴邊嘗嘗是否甘甜,可是腦海里頓時就出現了那五個雄赳赳的大字:“五溝出恭地。”剛剛養出來的心情頃刻間就消散在雨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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