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各處被抄查的王振名下產業,甜水井頭條胡同那邊喜寧太監的宅子,卻就平靜如水。沒有人會動他這個現在陪伴在英宗身邊的太監,這一節卻又和沒有人會動沙場救駕的丁一,是有區別的。喜寧自己也知道,他坐在官帽椅子一幅氣定神閑的作勢,與亂軍之中的狼狽判若兩人:“他們不會動到咱家,是因不能殺盡天下宦官;便是殺盡了,不論誰坐那上面,總是需要人侍候,總歸還會有新的宦官。”
士林要滅王振一系黨羽,自然也不可能分散火力來對付其他的太監。
“你查清楚了么?”喜寧對著袖手坐在下方的那個漢子問道。
那漢子籠著袖子低著頭,卻不見得猥瑣,倒如一把入了鞘的刀,一旦出鞘便殺人。
“丁一誅馬順的那刀我看了,沒開刃。”本來那帶刀官就不是內廷的宿衛,只不過是大漢將軍佩于身上以資雄壯罷了。那人又說道,“就算是刑天,拿這樣的一把刀,把馬順的頸椎砸斷致死沒有問題,要一刀梟首,怕也不能。”刑天,江湖排名前十的刑天,這人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至少,刑天不曾表露出這樣的刀法。”
喜寧不耐煩地揮斷這個人的話:“弄死他,得花多少錢?”
“弄不死他,除非他去遠離京師的某縣,然后還得有人造反。”那人的語調很平緩,但也很穩健。讓人感覺他所說出的每句話,都是一份保證。都是不容打折的結果,不論聽者是否接受,這就是真相,“白蓮教試過了,近百殺手,后面還有十數胡騎,措手不及發難,依然弄不死他。”
近百殺手的規模。已經很龐大,要知道這是見不得光的殺手,不是勛貴世家的豪仆;所以如果人手再多些,那就得遠離京師,單單這樣也不行,大明朝各地除了有知縣衙門的捕快,還是衛所駐軍。有各種鹽監礦監,有巡檢…所以除非那地方造反了陷入混亂狀態,要不出動的殺手一多,依然也會引來官府的注意。
“廣州城。”喜寧咬牙擠出來這么幾個字,陰森森地對那個漢子道,“他要去廣州城。給咱家弄死他。”
“好。”那漢子依舊沒抬頭,只是說道,“但是價錢…”敢在一個太監面前直接談錢的不多,一般都是下去以后再和管家或管事,商議怎么給錢。分幾次給,是給銀子還是大商號的票據之類。
喜寧有些怒意。但這里是京師,他曾經的地盤,這給了他許多的自信和勇氣,以讓他可以控制住的沸騰的憤怒,平靜地向那個漢子說道:“給你白銀二十萬兩,外加這宅子…”他接著又說了幾處宅院的地址,拍手叫管事把地契拿了出來,放在那漢子身側的茶幾上,“這些宅子算是定銀,你明天就可以過來接收,連同奴婢仆人契約,一并割交給你。事成之后,再付二十萬兩銀子。”
那漢子并沒有看地契,開口道:“好,放著,明天交給來交割的人就好了。走了。”然后他起身便這么低著頭籠著手走了出去,根本沒有去理會身后喜寧太監那歹毒的眼神。如一把入鞘的刀,盡管不露鋒芒,依舊是刀。
走出頭條胡同,又拐了幾個彎,去到一個生意并不太好的茶館里,這漢子找了個背靠墻壁面向門口的位子坐下,這會他仍然低著頭、籠著手,但跟小二要了一壺茶、一小碟茴香豆的猥瑣模樣,一看就是個沒啥出息又讓媳婦管得不敢動彈的男人。
這會壓根和什么沒出鞘的刀是全然拉不上干系的。
刀?看上去晾衣竿子都比他精神多了。
說評書往外抖著包裹,但喝采聲卻是極零星,誰還有心思聽這評書?只不過來茶館坐坐,打探點消息,看著要是朝廷要南遷了,大伙就趕緊跟著跑吧。這當口不論朝堂還是市井,宣大那邊的瓦剌鐵騎就象一根深扎肉里的刺,讓大家都找不到片刻的安寧,皇帝被俘的恥辱也及不上這隨時可能攻打京師的威脅,更讓人痛苦。
“他是漢奸。”低著頭籠著手的漢子,低聲地說了這么一句。喜寧把京師幾乎最好的幾個地段的宅子都拿來付定金,這些宅子都不止二十萬兩白銀了,這都是大宅院,可不是小小四合院。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喜寧不打算回京師了,那么推下去,便是他已鐵了心投瓦剌。
側對著他的兩個老頭似乎毫不理會地繼續自己的話題:“那怎么辦?你說得怎么辦?”、“不行就算了嘛!咱們跟著朝廷走就是!”就連送酒上來的小二,也不覺得那兩個老頭跟這漢子有什么干系。
“這活計能不接么?”那漢子在小二走后,低聲又說了一句。
那兩老頭依舊繼續著互相的嘲諷與爭論:“你不干?你不干總有人干!我就不信離了你這老家伙,我還雇不到大車!”、“成、成!你別急,我和東家商量一下,接不接這活計吧,唉,東家怎么想真不是小老兒能知道的,依我說,賺誰的銀子不是賺?”
低頭的漢子沒有再說話,很快就喝干了那一小壺酒,結了帳,把那碟吃余的茴香豆倒在手中,往茶館外自去了。
不論是素縞堂的破萼初驚一點紅,還是白蓮教里的瘦綠愁紅,他們也許是江湖上名號極大的殺手,但也可以換句話說,他們是失敗的殺手,至少絕對不是最好的殺手。對于風三公子或是風家來說,這層次的殺手已足夠讓他們仰望,但例如喜寧就不會去找素縞堂也不會去找瘦綠愁紅。
他會去找這個低著頭的漢子,他們才是大明朝里最好的殺手組織。
沒有人知道怎么稱呼這個殺手組織。
因為最好的殺手。不論何朝何代何年何月,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無名。
他們沒有綽號、沒有匪號、沒有江湖人稱某某。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兵刃,更沒有什么土行孫的本領。
殺手殺人,無跡可尋。
若某人路過某地,順手殺了某人,就算隨即離開。終也有跡可查。
這個無名的殺手組織不是這樣,他們接下的每樁生意,每一個死者,如果不是自殺。就是殺他的人,有著絕對的殺人理由。例如村西邊的王二被村南邊的李四殺了,一查之下不是往事王二霸占了李四好幾畝良田,就是害了李四的至親,總之,李四必有殺王二的理由,案子到李四這里。就結了。
如喜寧這等層次的人,就喜歡這個無名的殺手組織。
低著頭的漢子,此刻行著行著終于停了下來,馬上便有濃妝淡抹的女子迎了上來,這所在上面有個牌子,寫著三個字:倚紅樓。
被幾個女子拉扯著的漢子終于抬起頭。并沒有如出鞘的刀一樣,奪人心魄,他臉上盡是淫穢的笑,手上還趁機往那幾個女人身上揩油,卻淫笑道:“爺不差錢!他娘的躲什么躲?拿著。這是爺賞你的!指不準明兒瓦剌韃子一來,咱就活到頭。留著錢有屁用處!總聽說倚紅樓里的風三公子教人…今日爺豁出去了,見識見識…”
風三公子就是那位風三公子,便如被殺頭抄家的犯官女眷,青樓里也仍會向客人紹介著那是某某官員的女兒、妻妾。這可是一個噱頭,讓客人玩起來格外有感覺,不論如何單這名頭,單這家世,就讓人覺得這錢扔得值。
被施了刖刑,也就是削去膝蓋骨的風三公子,大約是光顧他的客人不少,倚紅樓也不肯虧待他這生招牌,所以看上去倒也不見得比破家之前萎靡或消瘦,倒是去了飛揚拓拔的囂張氣焰,除了站不起來之外,倒是比之前更象一個讀書人了。
“報仇?報什么仇?”風閑凄然地笑道,搖了搖頭道,“是我對不起丁如晉,他留了我一條命,已然算是仁厚。將心比心,若我是他,卻是絕不會有留他活著的心胸。我與丁如晉,再無瓜葛了。”
他的眼中連一點火氣也沒有,畢竟現在的丁一,也不是他能相較的層次了,他對那低著頭的漢子說道:“公子平素是喜好音律?或是手談?”這活脫脫是認命的模樣,一副想在倚紅樓專心本職工作的做派。
“那幾個副指揮雖然被國土安全局衙門拘去,是被那孫副指揮煽動,但若嚴刑逼供下去,最多也就查到孫副指揮使的管家獻的計,而他的管家早就在孫副指揮使被拘當日,就和孫副指揮使的侍妾卷了細軟逃跑了,當然不太會供出彭樟,自然也不會牽連到你來。”那低著頭的漢子慢慢地說來,卻聽得風閑如見鬼一般的惶恐。
風閑聽著他說完,卻倒是如解脫了一般:“動手吧,丁一在我這廢人身上,居然也一刻沒有放松,我認了,來取命去就是。”他覺得這低著頭的漢子,是丁一派來殺他的人。
“很好,死都不怕。”那漢子輕笑了起來,透露出感覺到了不虛此行的滿意。
風閑突然笑了起來,淚水卻拼命淌下,聽得他泣道:“怕?有什么好怕?別說殺了丁一,就是能用我這條命,斬下他一根手指,都值了!丁一他不是放我一條生路!他是要我生不如死啊!蒼天啊!”
“如果要報仇,你一定會死,并且你不一定能殺死他,你愿意試試?”
“愿意!”
“你最好想清楚…”
風三公子這時毫不遲疑,按著桌沿竟硬把自己的身體撐直了起來:“我已想得很清楚。”
“好。”低著頭的漢子,點了點頭道,“我會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可能報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