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便示意丁一先在邊上候著,丁一卻也不惱,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別說多的,就兩老頭說著話,年輕人在旁等人家聊完,也是應有的禮貌吧?不過于謙一看見他,卻就笑著招呼道:“如晉來了么?”
“學生丁一,見過先生。”丁一不卑不亢作揖答道。
于謙撫須道:“好,快來見過王公!”又對邊上的王直說道,“這位便是王公你上前日嘆為今之子路的丁如晉啊!”子路就是孔子的弟子仲由,據說孔子叫他取水有只老虎,就執虎尾殺了。
王直臉上沒有什么笑容,但語氣倒是溫和,看著丁一對他行禮,便伸手把臂扶起,不是那種作態的虛扶,卻是道:“免了、免了,小友,聽聞小友于沙場英姿,直教老夫神往…”便說邀丁一有閑聚談,卻又問道,“其時千軍萬馬皆潰,如晉何敢舍生忘死?”
丁一聽著頓時覺得是個當文抄公的好機會,立時一臉正氣地說道:“小子狂妄,王公,其時我手中有刀。”
“噢,有刀?”這倒把王直胃口吊了起來,誰沒刀啊?二十萬大軍赤手空拳么?
丁一認真地點了點頭,卻朗聲說道:“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說著向王直與于謙略以眼光示意,雖有拍馬屁之嫌,但也算拍得應景,并且認真說起,也不著痕跡。兩昆侖嘛,可以說有王直、于謙兩位大佬坐鎮,所以無后顧之憂。敢于舍生取義;也可以說是胸中如莽莽昆侖一樣的浩然之氣,使得他丁某人在潰兵潮中。敢于橫刀向天笑,慷慨赴死。
“好!”王直不禁擊掌,脫口贊道,“敢成仁取義,卻不是手中刀,而是胸中昆侖!壯哉!”被丁一抄襲那位,政治上雖然極幼稚,但這首詩卻真是不錯的。邊上官員聽著王直對這年輕人喝采。自然也跟著點起頭來。
于謙對丁一這對答倒也滿意,畢竟丁一喚他一聲先生,出彩他臉面也有光:“不錯讀書人便當有這份浩然正氣,否則拜相封侯又如何?”他大約是在影射西寧侯朱瑛、成國公朱勇這些無力殺敵的勛貴吧,卻又對丁一道,“今天叫如晉過來,是預著朝會之際。問及瓦剌軍兵人馬,可由如晉解惑…”
丁一聽著心里涼了半截,半夜三更叫起來吹風,是為了“預著”?就是隨時可能不用的,出場就是備胎么?丁一頓時覺得真個虧了,當下決定繼續當文抄公。混點文名也是好:“若有用著學生之處,先生盡管吩咐就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邊上王直聽著,看著丁一卻便愈加露出欣賞神色。不單因為丁一剽來的詩句,關鍵是人家丁一真這么干。不愛官啊,三番兩次,王振給官不要,英宗感他救駕給官不要,這實打實的東西,大家都看著,人有資格說這話,難得的是不單能提刀殺敵,詩句也是隨口便來:“果是當今子路哉!”
邊上那些官員暗暗稱奇,王直雖為人溫和,但很少看得他這么贊許一個年輕人,事實上做到二品大員,部長級人物,怎么可能隨便夸人或罵人?說不好聽的,這種人物,談論到某人某事時,真連咳嗽都得小心,以免自己門人弟子會錯意,以為是暗示下手…
時辰一到,文武大臣就從左右掖門按品級列隊進入,去奉天殿開始朝會。至于丁一這位當今子路,就繼續在奉天門外吹涼風。丁一在風里暗暗詛咒英宗,要不是正統六年修好奉天殿,在奉天門御門聽政的話,自己多少還能聽點動靜,這去了奉天殿朝會,留自己在這里“預著”當備胎,真是憋屈到不行啊!
等到天亮了,丁一就感覺到了肚子餓,那也沒招,奉天門外誰叫喚賣湯餅?他后悔先打發胡山他們回去了。倒是邊上十數個六、七品官也一樣跟他在那等著,就從袖子里拿出點心來吃,要換別人大約拉不下臉,在部隊里能跟戰友共享一個煙屁股的丁一可沒這講究,直接湊過去:“列位請了,不知能不能勻一點填填肚子?”
可真把那幾位嚇了一跳,都是讀書人沒見過這樣不講究的。倒有個看來是好詩文的,還搭了句話:“方才那‘昆侖’那句,就一句么?”
丁一點了點頭,老老實實答道:“隨感而發罷了,就一句。”老實說前面“望門投止”那句他根本就記不起來,一時也不好湊。
那六品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倒是點頭道:“丁如晉不作偽,果不虛傳。”一般來說,有一句好句,對于科舉進士、中舉的人來說,湊多一句成詩,不是什么難事。丁一這種只有兩斷句的,真是少見。那官兒說罷,便遞了個糯米團子給他,丁一拿在手上,就有些茫然了,不知道是可憐丁一連兩個斷句都湊不出,還是獎勵他誠實的小紅花?
吞了那個團子總算不那么餓了,過了一陣便有來傳待著的小官去覷見的,片刻叫了二三人入去,丁一站在那里無名火心頭暗生,心想或是解了馬,去早點攤醫了肚再來?幸好又過了一陣,就聽著宣“宛平縣縣丞、國土安全局大使丁一”入去朝覷。
丁一跟著那太監入了奉天門,又行了許多路,那太監一路上與他說了許多規矩,又說丁一行路姿勢不好了,上得殿去不能行這么快;丁一緩了下來,又說不能這么慢…丁一終于不耐煩了,冷聲開口道:“是么?這么多規矩?依我看還是算了吧,你和監國說一聲,丁某人記不下這許多規矩,這官我辭了可好?”
那太監口瞪目呆愣住,有勸皇帝不聽撞死金殿的,有因權貴壓迫掛冠而去的,還沒聽說嫌面圣規矩太多,辭官不做的!過了半晌方才冷笑道:“丁大人,這時節可不比先前,你卻要想清楚才好。”說著伸手比劃著,卻是要錢。
丁一看著不禁失笑,卻對他道:“原來如此,你是說王世叔去了,丁某人就是無根浮萍,任你擺布,不給錢不行么?行,您收好了。”說著從懷里掏出幾片金葉子,塞到那太監手里,卻問道,“行了么?”
雖說丁一的話不太好聽,但這太監看著有錢收,倒也不計較,笑道:“丁大人倒是光棍!”卻也不再嘮叨諸多規矩,一路帶著丁一到奉天殿外稟報,里面使傳丁一進去,這時郕王還沒登基,倒也不用山呼萬歲,那太監不過是趁機要錢罷了。
監國的郕王坐在上位看著丁一入內,便直接對丁一說道:“如晉,你且把瓦剌軍情兵馬說與諸臣工知曉。”丁一便把也先的人馬,大抵的情況一一說了,不知兵的聽得要睡了;知曉兵事的,例如于謙、王直,聽著只覺心中苦澀——若當時出兵,有這么一番敵軍情報,何至于此?
因為丁一述說,是極為詳細的,先從扎營說起,千人隊、百人隊的駐扎,包括那些瓦剌人通常隨軍攜帶的充當口糧的牛羊數量,包括他們一壺箭一般有多少枝,新兵用的是多強的弓,老兵用的又是什么弓;精銳一人幾騎,普通軍兵一人幾騎,大約日行多少里,行軍之間隊列陣勢如何等等,不一而眾,出口都是數據,而且把這些數據得到的來路也說了出來,比如是什么時候在什么方向看著,而得出這組數據的。
當然知兵的也不止于謙、王直,當下便有人在丁一說完之后,上奏監國,說道是:“趕緊遷都為上,這瓦剌兵強馬壯,按這國土安全局衙門的線報,如今京師無可用之兵,如何抵擋得過來?”
丁一聽著大怒,好死不死他抬眼望見錦衣衛指揮同知馬順也站在邊上,丁一可是清楚記得歷史上這位就是朝上官員毆死的,沒錯,看來大明朝,至少現在這光景,上班是可以打架的!于是丁一暴喝道:“凡言南遷者皆國賊!宋朝之敗,就是從南渡開始的!”說著沖了上去,一記兇狠的膝錘狠狠砸在那個文官臉上,那廝立時一臉口鼻出血萬紫千紅,一口血噴將出來還帶著兩個殘牙,這還是丁一不敢怎么用力呢,要不一下撞死他是有可能的。
這讓邊上朝臣嚇了一大跳,上班打架這時節不算新鮮事,但出手這么重的還真少有。卻不料邊上于謙于大人閃過身來,也跟著踹了一腿怒罵道:“正是!此輩皆國賊!人人得以誅之!”不知道是因為丁一搶了于大人原本的臺詞,還是實在過于激動用力過猛,還好丁一攙了一把,要不于大人怕一腳踹過去就摔倒了。
看著于大人出手,大家也就沒閑著,紛紛動手,一會等到吏部尚書王直開了口:“好了!成何體統?”把眾人喝停了,方才見到那廝被砸得只能躺在地上哼哼,話都不會說了,于是監國的郕王連忙叫太監去傳太醫過來不提。
大明朝堂之上,似乎是極為有默契,這一節就算揭過,感覺一個劇目演完似的,大伙按品級次序而立,又開始好好說話。便有右都御史陳鎰出列來奏,說是:“王振亂國,請誅殺王振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