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十三騎來時通過這個“墟市”,丁一很清楚,單是擺攤做生意的,就是不下二三十個檔口,再加上那些零散行人,算算怕得上百人,對方不過死四個人,而自己這邊只有五騎三步戰,這個時候,胡山所想的,不是如何突圍,而是什么“先生,走啊”,按他這么搞,大伙一定全死死在這里不可。
胡山想干的事很簡單,就是用自己的命來給丁一搏個逃命機會,按他意愿,大約是活著的七人,就這么一個個用自殺式攻擊,來讓丁一逃生吧!問題是丁一要逃命,將面對的不是這三個手執鍘刀的對手,而是上百占據了地利的殺手。再怎么自殺式攻擊,冷兵器的對陣里,全無地利的七個人,能起多大作用?
于是丁一只能出手,他不能讓胡山這么弄下去。
出手出的不是手,而是腳。
丁一左腳鏟起一蓬沙土灑向左邊的敵人,對方大吼一聲在黃沙里斬出一道雪亮刀光;右邊那漢子以為丁一要向左邊進攻,拖著沉重鍘刀向前沖出一步,卻見丁一肩膀向右一閃,這漢子連忙把鍘刀攔腰一掃;而丁一正對面的壯漢拖刀也向右邊奔來;誰知道丁一向右一閃卻沒有移動腳步,只是肩膀一動之后,立刻向左邊沖出三步。
此時正是左邊那漢子的鍘子重重斬落地上的時候,而丁一離他不過一尺,丁一毫不留情提腿向對方膝蓋鏟了下去,腿部膝關節下方是極為脆弱的,對方慘叫抱著反向彎曲的腿,而快速墊步向前的丁一,一記擊打在對方喉結處的后手直拳,很快就解決了他的痛苦。喉結擊碎或者不會致死,但因此引起氣管堵塞窒息卻是致命的,死人應該不會再痛苦——至少不會用慘叫來渲泄。
然后丁一踢起了那個被釘在地、仍在抽搐著的糖葫蘆小販的長槍,這是一把戰陣所用的長槍,丁一回身沒有抖什么槍花,只是向左一拔,格開對方舉起的鍘刀,然后一刺,正中咽喉;在對方捂住創口之前,丁一已閃電般拔出長槍。左腳向左半步,正好迎上最后一把鍘刀,依然是向左一拔,一刺,正中左胸。
鍘刀失手掉落之際。那兩個漢子跪倒在地,捂著丁一留給他們的永遠的傷口。咽喉中槍的那位倒是死得快些。那個左胸中槍的,便這么壓在胸膛,無助地任血從指縫間溢出,他望著丁一從那糖葫蘆小販背心拔出長刀,插入刀鞘,仗槍高呼。他聽不到丁一呼吼什么,他至死想不明白,他明明見著丁一,一拔一刺殺了他的兄弟。他提刀而來已然防著這一招,為何依舊會死在這一拔一刺上?直至到死去,他仍無法閉上眼睛。
這一拔一刺有個名目,就叫做“防左刺”。
它也無什么神奇,只是丁一在特種部隊時,每天都至少練上一百次,十年就近乎四十萬次;而來到京師這二個來月,每一天丁一都會練上四五百次,橫豎也有上萬次;如果一個刺殺動作,完成按照動作要領練上數十萬次,它便變得這么快速、準確、干凈利落,也就變得這么神奇。
丁一提著這柄長槍,將它從涼茶鋪的老板的咽喉拔了出來,他很喜歡這把槍,硬槍,百多年后,戚繼光的《紀效新書》提到的戰陣之槍“凡長槍…腰硬根粗。”說的便是這樣槍,而不是被后世神化的白蠟桿子,或者說白蠟桿子是屬于江湖的神話——戰陣之上抖什么槍花?便是千百條槍硬生生捅過來、捅過去,要的就是這種腰硬根粗的長槍,殺人的槍。
“棄馬!向我靠攏!”丁一提槍向一格,拍開一個大約是練地躺刀之類的菜販手里的菜刀,一槍扎進他眼窩里,拔將出來槍尖還帶著一個眼球,這也沒什么神奇,就喚做“防下刺”,只不過也是以前練過四十萬次、在這大明朝也練習過上萬次的防下刺罷了。
這個墟市各式人等裝束的殺手已然逼近,馬,跑不起來,沒有速度的騎兵,不過是步戰的肉靶,所以丁一喊令那些軍士棄馬,他一邊呼喝一邊殺人,殺了四個敵人,終于把被分割包圍的七人,匯在了一起,只有七個人,還有一個騎在馬上的軍士,不知道是怕死還是精神崩潰,尖叫著策馬狂奔而去,他很快就被那些殺手淹沒,不知所蹤。
“護!”丁一冷著臉瞪著想開口的胡山,提槍又捅倒了一個對手,再一次高呼,“向前!護!”在丁一的身后,是那個被馬壓著一條腿的軍士,那個軍士臉色慘白地說道,“大人,護個球毛啊,俺孫偉認命了,就他娘死在這里吧!你們快逃吧!”
丁一再一次挺槍向前,這一次,他掛彩了,對方用的秤砣,碩大的秤砣使的是流星錘的招法,盡管丁一在他胸口留下了致命的創口,但流星錘不是防左刺能防得了的,尤其當對方決心以命搏傷,脫手擲出時,丁一知道被那秤砣刮的的左臂,至少是傷了骨膜的,已然開始發腫了,但他扯下袍裾,纏在左臂上,依舊穩穩地握著長槍,用力一晃腦袋,甩下一塊不知道是誰的皮肉,咬牙笑道:“老子沒有扔下戰友的習慣,向前,護!”
胡刀默然地站在丁一的左側,而右側是另一人被丁一仗槍救出的軍士,接著是下一個,七個人,就這么護在自己袍澤身前,面對數以百計的敵人。
那一條腿被壓在馬下的孫偉,胸膛不住地起伏著,慘白的面上漸漸有個幾分生氣,他終于不再認命,咬著牙,奮力地掙扎,不時有一蓬蓬的血花飛濺過來,澆在他頭臉上,帶著生命的氣息,或是他的袍澤,或是敵人的,孫偉不知道,但這方才認命的漢子,卻禁不住淌下淚來,滾燙的淚水,比血更熱。他知道是袍澤用命在護住他,是他那名動京師的丁大人,用自己的命在護著他這條自認低賤的賤命。
他抹著淚,咬著牙,握緊著刀掙扎,每一次蠕動都是鉆心的痛,沒有人能幫他,七個人攔下近百殺手,已經左支右絀了,哪里還有人手來幫他?但他終于從馬尸下拖出自己的腿,出乎他意料的,雖然痛,但勉強還能站著。
“大人…”他哽咽著,提刀想替下丁一的位置。
丁一伸手把他攔在身后,一把扯開破碎的衣衫,任由的胸膛去面對刀劍:“看到左邊沒有?我們的兄弟!他的腳剛才動了!向前!向前!孫偉你媽逼快去把他拖過來!”他們向前,丁一腿上中了一刀,跪倒在地,同時也捅死了那個對手,然后他站了起來,一瘸一拐挺著他的槍,又向前邁了一步,“向前!”
他們沒有料到今日會于此死戰,根本就沒有裝備,連長槍陣都結不起來;
他們身上都有著淌血的傷,胡山有一條膀子已經提不起來,半身浴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傷到哪里,更別提分擔了大部壓力的丁一,早已全身是血,不論是青色的長褲或是的上身,都已盡是深紅;
但他們的后背沒有傷;
沒有一個人背向敵人而受創,沒有一個人轉身而逃;
也許他們會死,但致命的傷口,一定是在前方。
丁一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喘息著說道:“胡山退,孫偉上!執行命令!”他已感覺到胡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但丁一不想退,也許在文官、閹黨、勛貴的謀劃里,他可以妥協;也許為了建立自己的人脈,他可以無下限地貼上李賢;也許…有許多的也許,但在戰場之上,對丁一來說,不存在也許。
這是他骨子里不能褪去的烙印,也許是他致命的缺點,或是優點。
丁一持槍的右手已經開始有點抬不起來,他很清楚這種痛感不是肌酸,而是肌肉拉傷。但丁一依舊站在最前方,他便如一桿腰硬根粗的戰槍,可折不可彎。
胡山喘息拄著長刀,他沒想過要面對這樣的戰陣,他認真地按丁一所要求的訓練自己、訓練新兵,心內卻是以為效忠丁一才這么干的。所以一遇事危,他下意識就選擇保得丁一活命,因為這樣自己家小也就有個出路,他不在意豁出去這一百多斤。
但不是這樣,跟他所想完全不是一樣。
不論是丁一或是丁一平時教給他們——胡山心里很不以為然——的刺殺動作;不論是面對的敵人,還是浴血奮戰的同袍。
他沒有想過會這樣。
腳邊那個被孫偉拖過來的兄弟,掙扎著想爬起來,胡山單腿跪下,按著他道:“你想要什么?”
“殺、殺賊啊…”他微弱地說道,剛才在馬上如投石機的彈丸一樣被擲出,終究是讓他傷勢慘重,他雖然振作,雖然努力,但實在不足以爬將起來。
胡山抹了一把頭臉上的血,解開皮袋喝了一口酒,然后把酒袋塞到這位同袍手里:“還能喝得了酒么?”
“能…就是困…”
“兄弟,慢慢喝,不要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