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猶豫了一下,按著武俠小說中學來的知識,卻又補了一句:“算了,一場主仆,一家口,給發十兩銀子的遣散費,免得他們找不到下家,生計沒了著落。”
“這......”管家忠叔愣了愣,臉上明顯露出了猶豫。
沒等他把勸諫的話說出口,底下人已經“噗通!”、“噗通!”跪了滿地,低下頭就朝青石板上磕,血水混著淚水從臉上一起往下流,“少爺,您的大恩大德,小的,小的這輩子報答不完,下輩子即使做牛做馬.....”
“行了,好生過活吧,唉,可不許還沒找著新東家,就把錢吃喝光了,弄得要賣兒當女,那我可就找你們說話了。”那些下人不迭地抹淚點頭。
丁一說罷,便對老管家說道,“忠叔,給他們結完了帳,您到我書房里來一趟。”誰也不是全知全能,讓居里夫人去跟同時期的華夏鄉村老太太比手織毛線衣,保準小腳老太太甩這那大科學家三條街。畢竟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是歷史學家,丁一感覺也就一家口給個十兩銀子而已,加起來也就三五十兩,都不夠郭靖大俠給黃蓉點一盤子菜,至于這樣么?
帶著幾分終于豪氣了一把的自得,他轉身往書房里走。畢竟那些士子帶給丁一的沖擊,還是極為強烈的,他便準備在書房里翻翻,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與這身軀死因有關的遺物,看看這秀才公是怎么弄到自掛、那伙士子又是為什么來上演這一出活劇。
匆匆翻看之間,門“吱”一聲,被人從外邊推開。
碩大的銅盆先進了門,而后卻見扶在盆緣的雪白小手,雖因勞作顯得有些粗糙,卻另有一種健康的活力,接著方才看見那張瓷人兒般的小臉,十三、四歲的模樣,頗是清秀。只是這盆水對她來說實在太過沉重,為了不灑出來,她緊張地抿著唇,小心地挪動著腳步,讓人看見只覺極為可愛。
她入了門剛剛側過身來,卻看著丁一用驚詫的眼光瞅向自己,那本就雪白的小臉,頓時嚇得幾無血色,手上一抖,滿盆的洗臉水全潑在了地上。還沒等丁一開口,她便“噗通”往地水漬里一跪,從袖里摸出一把剪刀,竟頂住了她自己的喉嚨。
“少爺,別趕玉兒走、求求你別趕如玉走!玉兒不要銀子…玉兒從小便是少爺的貼身丫鬟,從老爺把奴從人拐子手上救回來,玉兒就沒打算離開過。若是少爺一定要趕走玉兒,奴也不知該去哪里,那就......”
說著話,就把剪刀往雪白的頸上按落。
“住手!”丁一的聲音響起之時,手掌已切在這小玉兒的腕關節上。雖說這身軀羸弱,但丁一的意識還在,何至于讓一個未成年少女在自己眼前捅斷了喉嚨?
“啊!”這是那小蘿莉的失聲驚叫,那把剪刀脫手飛出,扎在窗棱上。
小蘿莉被丁一單臂扯進了懷里,夾在腋下無法動彈,又驚又羞,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看著這懷中,前世應在初中班級里念書的清純面孔,丁一實在不忍繼續嚇唬她。
輕輕將胳膊松開些,丁一皺著眉頭問道:“你便是如玉?是我的貼身丫鬟?誰說要趕你走?我何時提起,要趕你走的?”
“少爺!你怎么了,連玉兒也不記得了?玉兒的名字還是你從詩經.白駒里取的呢!少爺,剛才是下令散盡家財,也是亂命對不對?奴這便去說與忠叔知曉,讓他.....”自稱叫如玉的小蘿莉,顯然并不清楚此丁一已非原來的少爺,她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說出的話令丁一非常難以理解。
像她這樣無親無故,在丁家長大,又從小被派來伺候少爺的,早就該被收房了。只是少爺心里頭始終放不下,放不下那個.....
正羞得渾身酸軟間,忽然聽到屋子外傳來極為刻意的咳嗽:“嗯哼!”
如玉瞬間像受驚的喜鵲般,從丁一的手臂下竄了出去,隨手抓起一塊抹布,于地上水漬吸了吸,手慌腳亂地向銅盆里亂擰,嘴里的話也變成了:“少爺息怒,少爺息怒!奴這就收拾妥當,重新去給打水,侍候您洗腳…”
門口的咳嗽者聽著這話,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大聲稟道:“少爺,老奴已將賬目備好,需得您親自過一過。”
丁一不知道忠叔為何而來,但這老管家怎么看也是忠仆,便開口道:“忠叔么?進來便是。”
管家忠叔捧著厚厚的賬本走了進來,臉上的表情澀得能擠出水來:“少爺,賞錢按照您說的,已經命人去準備了。奈何家里一時籌集不出那么多銀子,需要、需要拿些物件去,去到典當鋪寄存幾天。等秋天時收上田租來.......”
“需要典當東西?”丁一的眉頭不覺皺了起來,自己剛剛繼承下來,看似光鮮無比的家,怎么會被三五十兩銀子弄得捉襟見肘?
看來三五十兩銀子,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低微。
“我方才許下的賞錢時,看著大人小孩加一起統共才十五、六個,橫豎三四家人,每家口賞個十兩,便需要典當東西了?”
忠叔沒有說話,卻先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愈加的深刻了:“回少爺的話,總共四個家口,算下來就是四十兩…近年的田租,每年也就能收上五十多兩.......,這回典當一些物件,應還是能湊夠這些數吧。至于老爺過世之前,專門給您留下來求學用的銀子,卻是絕不能動的!”
“少爺剛才是被人氣糊涂了,說的話不能算!”如玉突然從地上抬起頭,插了一句話。
“那也行,老奴這就跟他們去說,把十兩改為二兩。二兩銀子,省著花也夠他們嚼谷大半年了!”忠叔一臉的皺紋立時便舒展開了,放下賬本,拔腿就要朝外走。
“等等!”丁一趕緊叫住了他,這事得弄清楚,誰也不神仙,犯錯不可怕,怕的是不懂裝懂糊弄過去,下回又出同樣問題。所以丁一極誠懇地向忠叔問道:“每家口十兩,很多么?忠叔,我最近心里頭有事,腦子不太靈光。你跟我說說,十兩銀子約莫能買多少米?他們每月里的薪水,也就是每月的工錢,大體是多少?!”
“老奴方才便是想,少爺平素不管這些,想是被氣急了,才發了狠話要臊臊他們的臉皮。誰料這幫沒良心的家伙,居然敢順著桿子往上爬!”忠叔先是痛心疾首地數落了外邊的奴仆一番,然后才開始正式回答丁一的問題,“十兩銀子買多少米,不好說。這得看年景,米價向來不太確定,但往少了說,怎么也得五十石吧。”注 “什么?五十石!”丁一禁不住瞪大了眼睛,這也太過離奇!隨便打賞一下,賞出了二百石?這可不是幾袋米,足足幾萬斤啊!他望著老管家,不敢置信地問道,“忠叔、忠叔,這沒算錯吧?十兩銀子,能買這么多米?”
“十兩銀子,要是購置宅子的話,咱們左邊的那座宅子,去年轉手時,價格是紋銀一百四十兩,老奴被拉去做的中人,一直清楚的在心里頭記得!”
饒是心理素質強健,丁一也有些發暈了,剛才院子里有十六個人四戶,自己每家口賞了十兩,就是賞出了四十兩。等同于把祖宅連同里邊的家具的四分之一賞了出去,說不定還得搭上幾樣字畫古玩之類,才能湊足了數。
要死了,要死了!充大爺也沒這么沖的!怪不得如玉說道是要散盡家財呢,當真是被金庸給害死了!
正后悔得想撞墻,卻聽門口有人叫道:“如晉兄,小弟彭樟來訪!”
“彭樟?!”這個名字丁一隱約有一點兒印象,卻非常模糊。不禁有些心中打鼓。在被格式化的破碎記憶里,這位彭樟彭敬先算是留下了點痕跡的那種至交好友。昨夜方才奪舍的丁一,不怕舊人來絕交,也不恐家仆奔離,但最怕遇著這原先的好友!
因為這類讀書人,要是一會來兩句詩文步韻答酬之類,那可不是當文抄公就能解決問題的——跟那小蘿莉的名字一樣,如玉,就她那瓷人兒一般的雪白膚色,取這個名兒倒也恰當,確是其人如玉。但什么從詩經.白駒里取,丁一怎么知道?包括這身軀的表字,如晉,天知道又是從什么典故取的…
可是人來到門口,丁一也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擠出一臉笑容,作揖道:“賢弟…”還沒說上話,一輛馬車便從街頭急馳而來,到了門前方自剛停定,卻見車簾揭開,一張精致俏臉上掛盡淚跡,朱唇輕啟:“丁郎…”
丁一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萬幸老管家忠叔,不知道怎么跟那些仆人磋商的,大約是勸說他們給丁一忙完今天才走,這時帶著一眾仆人迎了出來,扶這女子下了馬車,打賞了車夫,又自有人去打理草料喂那拉馬的騾馬。
“丁郎,妾身的父親,不日便要來退婚了!”那女郎方才坐定,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串,不住滴將下來,“妾身生是丁家的人,死是丁家的鬼!如果萬一事情不可收拾,妾身寧愿......”
注:1958年出版的中國貨幣史P464:“正統年間…米價每石折鈔一百貫…景泰三年…五百貫鈔給銀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