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噠!”先前那幾架在李瑈眼中極為古怪、安置在三腳架上的鐵筒子,開始在黑衣士兵的搖動之下,發出撕裂布匹的刺耳聲響,因為宮外那些靖難之臣所率領的甲士,已經沖入了大約一百五十米的火力范圍內。○
并不是所有的甲士都只會向著宮門沖鋒,所以屋檐上的那些精確射手和狙擊手,也開始了他們的工作。是的,就是工作,至少在李瑈看來就是這樣,那些士兵沒有一點熱血沸騰,沒有什么激情澎湃,就如農夫收割稻子一樣,嫻熟,麻利,機械。
丁一又喝了一口茶,對著李瑈問道:“汝知舊蒙元太師也先,學生如何邀彼至大明皇家軍事學院,任教授之職么?”
“不必夸耀刀槍之利,容城先生,不過同歸于盡罷了。”李瑈冷笑了一聲,身為君王,他有自己的尊嚴。
丁一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杯子對他說道:“王上錯了,學生出得關去,好言相勸,曉以大義,也先、阿剌、脫脫不花等人,便深悔其罪,散盡兵馬,愿隨學生入關,接受大明四海大都督府國際法庭審判。現時再無什么韃虜,你不信可教人去草原上看看,都是憨厚好客、熱情的牧民。”
這時候王世子李暲所率領的甲士也沖近了,于是屋檐上的擲彈筒就開始發聲。
劇烈的爆炸就在這宮殿之間的花園迸現,一堆一堆的甲士慘叫著癱倒,裝填著黃色火藥的榴彈。濺射出來的預制破片和鐵珠,足以洞穿他們身上看似威武和安全的甲胄;也有機靈一點。躲進長廊里,但早就布置好。形成交叉火力的機槍,無情地將他們撕碎。
“看來,王上比也先聰慧,更好說服一些。”丁一微笑著飲盡了杯中的茶,對李瑈說道,“學生于經義是不太通的,當其時出關說服也先太師,倒頗是很費了一番口舌。朝鮮總歸是華夏屬國,三言兩語。便能通曉利害啊。”
李瑈總算明白過來,丁一的口舌,就是那擲彈筒拋出榴彈所發出劇烈的爆炸聲,就是那機槍撕裂布匹的聲音,就是王宮甲士的慘號,就是那些還沒斷氣的宮中守衛的呻吟。
這個時候,他聽見了王世子李暲的慘呼:“啊!使妖法害人,算得了什么英雄!”那聲音愈來愈近,然后就見著兩個黑衣士兵。各扯著一條腿,把一個拖了進來,便是李瑈先前說過,可以繼承大統的李暲。
文胖子方才被曹吉祥搶了先。正是氣結,這時聽著那王世子猶在漫罵呼叫,閃身過去拿過士兵的步槍。兩槍托往王世子的肚子上砸了過去,總算消停了。
“若是說服不了王上。世子怕是悲痛難耐,不忍獨生啊。這很不好,聽說,王上其他的兒女,似乎也是這樣的。”丁一微笑地對著李瑈這般說道,他的聲音并不鏗鏘,溫潤而平緩,模仿了十年的首輔氣度,便不再是模仿了。
李瑈看得清楚,此間數百士兵,方才大約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動手。
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于是這位朝鮮的君王,松開了手中的刀。
而那把橫在他頸間的刀鋒,便也收回。
如果不是頸上被劃破的油皮還在滴血,似乎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王后倒是端莊。”丁一點了點頭,重復了一次方才的話。
李瑈一嘴的血腥味道,那是咬牙太狠,把牙銀都傷了,滲出血來。
但他很快就忍住了憤怒,畢竟,他是一個很善于隱忍的人,猶其知道,丁一絕對有能力履行他的威脅——把他滿門殺絕,連根拔起的時候。
“能得先生垂青,臣瑈三生有幸,還請先生移步寢宮…”這里有數百黑衣士兵,還有丁一貼身護衛,還有王世子李暲。怎么說尹后也是朝鮮的王后,李瑈努力地想保存一點體面。
丁一搖了搖頭:“不必了,就在這里。”
“不!王上!”尹氏王后聽著驚叫起來,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甚至她拔出頭上的釵子,顫抖的手握著那釵子,不知是想了結自己的生命,還是想當場刺死丁一。
曹吉祥在邊上笑道:“少爺不教你死,閻王卻不敢勾你去。”說話之間,他欺身上前,已將那釵子奪了下來,然后垂首低頭,退回丁一身后。
李瑈咬牙向著尹后說道:“王后,孤對王后之情不渝!侍候先生吧!”他甚至不敢說什么為了保全國家忍辱之類的話,更不敢當著丁一的面,用朝鮮本地方言說些什么。
丁一看著尹后垂淚行近,搖了搖頭道:“我不愛看女人哭。”伸手向殿中二十上下的懿淑公主招了招手,“過來。”懿淑公主也只能低頭而來,她倒是看上去,頗有幾分青春的氣息。
“先生,臣瑈有恙,乞退。”李瑈沖著丁一磕了個頭,這么說道。
丁一輕笑道:“你退下了,哪還有什么樂趣?李篤當時說,若能教他一親賤內芳澤,或能留我一條生路。我總不能放下身段去與他計較吧?故之也只好殺了他。我想,他敢這般無禮,總歸是念著你在背后撐腰的緣故,這事便須在你身上了結。你可以試試行刺我,也可以試試自殺。”
李瑈沒有分辯,這種時節,再說對錯有什么用處?他也沒有動作,他不是匹夫,血濺五步,橫尸兩具,不是王者所為。他抬起頭,一臉的真誠:“臣瑈,遵先生教誨。”
曹吉祥行近了,對尹氏王后與懿淑公主不耐煩地道:“寬衣吧。惡了先生,汝等的下場,就是去禮部章主事的手下,知曉章主事轄著哪個衙門么?教坊司,你們總不至于,連這份見識都沒有吧?”
于是臉帶淚跡的尹氏王后和懿淑公主。只好強顏歡笑,面對丁一。她們真的壓根不敢生出絲恨來,只是對那已死的李篤。卻是心里詛咒了千萬次。她們的手,終于在顫抖中摸向了裙帶。
“等等。”丁一突然沖著尹后和懿淑公主揚手示意停住,然后示意曹吉祥斟上茶,喝了一口,把玩著手中茶杯,向跪在跟前的李瑈問道,“聽說,你箭射得不錯,這可是真的?不要謙虛。要說實話,王后雖是端莊,公主雖是青春可人,終不是昭君。”
李瑈明白丁一的意思,就是王后和公主當著他面把丁一服侍舒坦了,也只是平息剛才王后的冒犯,平息死鬼李篤闖的禍。不可能就會不殺他,保留他的王位,保留他對朝鮮的統治。
“他要慢慢想。那你們可以繼續。”丁一微笑著沖王后和公主點了點頭這么說道。
李瑈不得不想啊,射箭射得好?這是什么意思?他答是,會不會被丁一認為自恃武力過人,以后要報復。那當場就把他殺了?他要說不是,會不會被認為什么用也沒有的家伙,直接弄死?
這個時候。王后和公主外袍,已經落在地上了。在數百黑衣精銳士兵和諸多貼身護衛面前,她們強笑著的臉上。淚水忍不住地淌下,盡管現是秋天,她們也沒穿那種露出胸部的衣物,秋涼之際衣服穿了幾層,外袍褪下之后里面還有深衣襦裙,客觀的說,仍舊嚴實。
但這褪下的遠遠的不止是外袍,還有身為王后和公主的尊嚴。
“回先生的話,臣瑈,于箭道略有所得。”李瑈終于開口了。
丁一再次揮手,示意王后和公主停下。
“蘇欸,找三個警衛團里,箭術好的,跟王上比試一下,去簇,沾白灰,對射。”
警衛團里箭術好的不少,被蘇欸點出來的三個草原籍士兵,少年在草原便有射雕者的美名。但李瑈的箭法,真的很穩定,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李瑈的左腿和右腹多了一個白點,但他一壺箭已射完,那三名草原籍的士兵,三人臉上都有了一個白點,身上黑色作戰服更是白點眾多,十六箭殺十六鹿的李瑈,于箭法上,的確很強。
李瑈的臉上并沒有半點興奮之意,他不是丁一,不是好殺人,好親自下場的丁一。
身為國君,被迫持弓而戰,對于他來說,絕對是一件極為失敗的事。
“警衛團里,特種作訓科目還需要一名弓箭教官。”丁一對著蘇欸這么說道。
“是,先生。”蘇欸走到李瑈的面前,對他道,“現大明四海大都督府警衛團,欲征辟汝入伍,充任特種作訓科目,弓箭教官一職。汝是否愿意?”
李瑈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張大了嘴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只能強笑道:“固所愿,不敢請耳!”
于是蘇欸開始給他作登記:“姓名?”、“李瑈”、“年齡?”一連串的征兵登記手續。
弄完之后蘇欸對丁一匯報:“先生,他文化程度不行,按軍官考核標準不達標。”
“授五級士官長吧。”
丁一看著下去換了軍服,重裝上來的李瑈,搖頭道:“無趣。”
“先生?”李瑈看著起身要離開的丁一,低喚了一聲,示意著王后和公主跟上丁一。
“你們想干什么?”丁一退開了一步,不耐煩地說道,“你是大明新軍的士官長,就是我的袍澤,就是軍人,破壞軍婚是大罪,強暴軍屬也是大罪,你想陷學生入罪么?無趣得要緊。”
士兵很快就隨著丁一撤走了,連曹吉祥也沒有留下,在案幾上,只留下了一本《大明新軍士兵操行三大條令》,蘇欸臨走扔下話,說是會每年會定期派人考核,不達標就降級別,乃至開除軍籍。
李瑈望著劫后余生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笑容的尹后和公主,苦笑著搖了搖頭。
有什么好高興?保住他尊嚴的,保住妻女的,不是大明所賜的朝鮮王位,不是千里河山,不是萬千子民,是這身讓他厭惡萬分的黑色軍服和那本《三大條令》,但他所能做的,就是把穿著這身軍服,把那本《三大條令》抱在懷里。
這還是李氏朝鮮嗎?李瑈不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