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在這數日之中,局勢已動蕩到了一個很危險的地步。
盡管并沒有緹騎四出去金魚胡同抄家拿人,也沒有旨意下來要賜忠國公毒酒白綾。
甚至隨后幾天的朝會里,似乎不單是英宗,連王文也忘記了這件事,除了丁一沒有上朝之外,這件事就仿佛完全沒有發生過也似的。
但沒有行動,很多時候,已經是一種態度了。
一種大廈將傾的態度。
金魚胡同的忠國公府里,愈來愈亂了,紛亂的根源,就在那些各大世家送入忠國公府的侍妾那里開始的,她們從那一天就收拾著自己的衣物細軟,然后企圖要見丁一,企圖要離府而去,企圖趁亂在這府里撈點什么東西。
而每一天的過去,這種情況就愈加演變得夸張,漸漸的,連府里的奴仆也被感染了,開始有人在府中偷偷藏起一些古玩、金杯銀盞之類,連廚房那邊的豬油,據說半夜都被人偷了半盆去。
“曹公是掌過團營的人,祐之也是進士的出身,這其中來去何至沒了主意,要來擠兌我說出幾句話來?”張玉的體質不是太好,秋末深,她便已是一領白裘加身,墨黑秀發也沒按著這時節的規矩風俗,挽起已婚婦人的發妝,而是披散著,很隨意在頸后用一條綴著祖母綠的發帶束起來,絲絲秀發在秋風里,舞起拂在白裘上。
黑發愈黑,白裘愈白。
只是白裘再白,終被她那吹彈欲破的肌膚比下去;黑發再黑,也不如那秀麗美眼中,如能看透世間一切的事的瞳孔更深湛。
她很隨意握著一卷書坐在那里,除了那條祖母綠的發帶之外,連系在白裘領口的扣子,也是一顆古樸的木扣。
但她坐在這里,便是如此的貴氣。
就算她從來沒有叫過曹吉祥一聲老曹,曹吉祥對于這位,也向來不敢缺了一點禮數。
“四奶奶說笑了,老奴豬狗一般的腦子,愚笨不堪,萬幸少爺垂憐收留。按著圣人的門道,有教無類,方才教老奴開了蒙,始知今是而昔非;又是少奶奶的蔭護,老奴才在這忠國公府里,得以存身。老奴哪有什么主意?老奴馬齒徒增,老眼昏花,便是山陵崩、天地裂,這狗眼看不分明,還以為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光采,一步踏上去,卻就粉身碎骨,不能再為少爺和少奶奶看家守戶了。”
曹吉祥原是不識字,歷史上就是如此,但在投了丁一門之后,看著就是軍官晉升都要考核文化課,他這會奉迎的人,自然不甘人后地去學識字。
所以他說丁一收了他之后,才教他開蒙,不是純馬屁;他說張玉蔭護,才得以存身,也不是純馬屁,這忠國公府別看張玉不是正妻,事實上都是在她在操持,如果她不容曹吉祥,那后者日子難免就艱難許多。
他說這么多,不是為了表忠心,怎么說也是曾執掌團營的人物,至于用自污的腔調來表忠心?那也太下作了。
他說上這么一通,只是表明一點:
丁一這個層面上的爭斗,他插不上手,也沒資格插手,他怕自己一動,反倒亂了丁一的布置,所以到底要怎么樣,讓張玉給個方向。
劉吉在邊上一撩衣袍跪了下來,沖著張玉磕了個頭,方才開口:“先生如今身系萬均之重擔,弟子不敢去驚擾先生,但這府里總要有個章程,故之還請四師母示下,以便弟子為師門奔走之際,好拿捏個分寸。至于說主意,弟子思來想去,不敢欺瞞師母,終歸覺得,還是沒主意來得好些,這霜風雨露,弟子再怎么琢磨,也是無用,出門帶不帶傘,總歸還是來長輩跟前問個明白好些。”
便是下雨,怎么也淋不到劉吉身上,天天帶雨傘,也自然有長隨攜著。
他問的也不是府里那些下人、侍妾,要不要去約束,這等事,根本不值一提。
劉吉這一番話,是問丁一到底是個什么態度?是鐵了心要做明知是死也回師的岳武穆?還是逼到什么程度就要出手?他自己對這大局是沒決策的能力,所以他便“沒主意來得好些”,但參謀策劃的事,有個方向,他才會早做預案,到時丁一需要,才能立即呈上,這叫“拿捏個分寸”。
張玉緊了緊白裘,終于放下了手中卷著的書冊,邊上丫環新煎好的茶,她端起淺嘗了一口,笑道:“廣西野茶,先生推崇得要緊,給許多苗寨開了條生路,只是我卻終歸是喝不慣,以前喝著西湖明前龍井順口,后來云貴那邊送了一些雀舌來,倒是合我的脾胃,汝等嘗嘗。”
她說的雀舌自然不是鳥雀的舌頭,而“添爐烹雀舌,灑水浄龍須”的雀舌茶。
曹吉祥和劉吉起了身,依言取茶嘗了。
“如何?”張玉微笑著問道。
曹吉祥放下茶杯,彎腰答道:“雀舌果然是極好的,少奶奶若有泡殘了的茶渣,賜與老奴去煎茶湯,想來應能多糟蹋幾年糧食,閑來多惹少爺和少奶奶生氣。”
相比之下,劉吉就沒有說話,只是喝了茶之后,長揖及地。
張玉望著他們兩人說道:“木骨都束那邊,確也需得力人手坐鎮。”
一句全然不相干的話,然后她重新拿起那一卷書,向著劉吉和曹吉祥點了點頭。
曹吉祥和劉吉是倒退著出了門口,方才轉身的。
兩人都不約而同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張玉這位四奶奶,著實太利害。
一杯茶,兩句話,已將他們所有的試探與僥幸都打得粉碎。
“看來四奶奶是體諒咱家的,那也只能粉了身子,才能報得這恩典啊!”曹吉祥的意思,是張玉知道他把兒子送走的事,卻沒有怪他。但曹吉祥這種腦生反骨的貨色,真的會因此就感激涕下,粉身以報?
劉吉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云貴看來,先生已如掌中觀紋。”張玉自然不會在這當口無端來叫他們喝雀舌,還專門提是云貴送來的,劉吉說著屈指算道,“連結兩廣,云遠更是不在話下。至于龍井…”
張玉說她以前是喝習慣明前龍井,以前,那當就是指她出閣之前在英國公府的時候。
產明前龍井的西湖,就是浙江杭州了,所以她說的不是西湖的茶,是江浙軍勢。
英國公府為勛貴之中論得上號的,也出皇后的世家,沒有自己的勢力,才是扯蛋。
“…西湖龍井啊,江浙之地,看來江浙軍勢,本就是英國公府舊部掌控之下。”
“一旦事起,廣東并江浙,福建安能獨存?”
說到這里,他的心便定了下來。
不是他對丁一就死心塌定,而是螻蟻撼柱,而柱不動。
不得不定,這對于劉吉來說,是沒有選擇的事。
十四承宣布政使司,丁一麾下勢力,已謀其七,猶有統領海外疆土的四海大都督府,更有只知阿傍羅剎不知大明皇帝的大草原,也在安西大都督府把握之中。
無論是劉吉或是曹吉祥都好,他們自然可以背叛。
但張玉的這杯茶喝下去,卻讓他們不再考慮這個選項。
因為沒有誰想去承受七大承宣布政使司的報復。
所以他們不用去考慮退路,也不用去想后路。
至于說張玉會不會空口唬他們?
對于曹吉祥和劉吉來說,不存在這個問題。
因為他們沒有資格,他們沒有資格讓張玉或者丁一來嚇唬。
在如今這等時節,連諸部院首領官都不夠資格去被丁一嚇唬,除非是一方將帥,手下虎賁十萬之輩,揮兵能當一面,才有資格讓丁一和張玉去唬。
“曹公,學生身上尚有先生交托之事務,便不相陪了。”劉吉出了張玉的院子,笑著對曹吉祥這么說道,丁一不是讓他去草擬大明皇家軍事學院的章程么?不用考慮退路,也考慮不了退路,那么他就得把這事辦好才行。
而曹吉祥也笑道:“這府里的下人越來越沒規矩,咱家也得去訓斥一番,堂堂忠國公府,總須有些規矩。”之前不訓斥,是因為沒拿定主意,如果要背叛丁一的話,也許正好跟這些大難臨頭各自散走的奴役,結個善緣,也未嘗不可的。
現在可不一樣。
張玉讓他們喝的不是茶,品的不是雀舌,是天下。
曾經滄海難為水,已知天下大勢,如何還能去茍營蠅利?
但這世間,不止忠國公府有茶,左都御史的府第里,也是有茶的。
用茶的人卻就要比劉吉顯赫得多,大抵也只有之前掌握團營的曹吉祥,方才有與這些品茗之人,平起平坐的地位。因為除了左都御史王文之外,圍坐案旁的,卻皆是手握重兵的將帥,有張輒,有石亨,有孫鏜等等軍實權人物。
如今丁一需要的是手握軍權的將帥,很明顯,看到這一點的不止是曹某人和劉吉。
左都御史王文,也同時敏銳的看透了這一點。
將帥們面前的茶已涼,因為他們本就不是為喝茶而來。
“國朝已不再需要丁容城。”王文冷冷地對著石亨、張輒、孫鏜這些軍中宿將如是說道。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