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丁一是工作狂,而是有種壓迫感在不斷地推著他前行,到了現在,他真正的體會到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感覺了。蜀地入藏是很艱難的,大量的地形考據就不必提起了,單七個字“大渡河橫鐵索寒”說的就是那入藏的必經之路,并且這年頭可沒有公路。
盡管此時這入藏咽喉還控制在大明手里,沒有圍追堵截,但這崎嶇的山路和峻峭的山峰、湍急的河水,絕對是一條極為艱難的道路。在離京師至江浙路上接到的戰報,運送糧食、彈藥的民夫,就有二百多人永遠地留在了這條路上,至于摔傷之類,雖然戰報上沒寫數目,只提了兩字“甚眾”,就可知道是完全統計不過來,連護送的大明第一師官兵,都出現了兩位數的非戰損傷員了。
“先生這些日子都沒停歇,可有定計?”張玉終歸是能和丁某人溝通的人物,知道丁一在急什么,該調侃的調侃完了以后,也就關心起丁一在辦的正經事。
丁一全然不見在外頭的笑容,臉色極為苦澀地搖了搖頭道:“只怕暫時是無計可施。”
“蜀地支應大明第一師二萬余,于天府之國來說,應當還能支撐;不過艦隊遠征所需諸般物資,兩廣只怕就難以獨力擔負了。”張玉也是覺得頭痛,廣西是土改完成了幾年,但是廣西本來就是十萬大山的所在,以前還是靠忠叔組織船隊。販占城稻過來養兵呢,現在土改弄完之后,這幾年經營下來。能自給自足養著大明第四師就很不錯了。
至于廣東,又沒個侯大茍,就算王鹽山被丁一拿捏著,不再于里面使絆子,終歸也只能慢慢推行。
“先生、姐姐,這不對啊!”張懋在邊上聽著,卻就開口說道。“先前廣西靠著販來的占城稻養兵,現時能自給。那么販來的糧草,不是就可以作為艦隊所需的物資來調用么?”話還沒說完,就“啊喲”一聲慘叫,抱著頭跳了起來。
這關節敢敲英國公張懋腦袋的。不必說,就是丁如玉了。
“越大越蠢,阿拉干那邊多出三個陸戰旅,都不用吃飯?”盡管丁如玉指揮新軍,被胡山和容城書院出來的軍官不斷吐槽,但大的方面,她怎么說也是領兵這么久的,倒是盡在心中的。
不論是艦隊的遠征,還是大明第一師的入藏。都是需要糧草彈藥的,這年頭全靠人力,如果整個華夏都為戰爭機器服務那就還好說。如果這內部還有輒壓、扯皮的事一再發生,那怎么弄啊?而江浙、江西、湖廣這些士大夫階層最為集中的地方,必定就是最為頑固的,丁一肯定得進行考察。
丁一長嘆了一聲道:“若是不成的話,就把工宣隊放下去,組織農會。用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來弄吧,湖廣、江西、浙江這腹地。先不碰了,咱們拖不起,大航海時代搶不到先手的話,歐洲那邊的國家不會等我們,歐洲能人很多,你看舷炮設計,他們很快就學會了,唉。”
如果不能有效地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的話,或者更為簡單地說,不能實施土改,那丁一就要考慮暫時把這些地方孤立,先從兩廣、福建、四川入手了。
張玉皺了皺眉頭,卻向丁一問道:“但不論如何,遠征艦隊總是需要物資經費的。”
丁一也只能苦笑了,不過很快他就寬慰張玉:“不用太擔心。”
不在于擔不擔心,問題始終會在,要出海就得有彈藥補給,就得有糧食…這些其實還是次要的。更為重要的問題,單靠軍方的艦隊,是弄不成殖民的啊,如果沒有民間的資本跟進,那才是大問題,打贏了卻沒有人力物力去搶領勝利果實,掠奪式的弄點錢和人口,實質上并不理想的——熊瞎子扳玉米,扳一個扔一個,到頭來終歸就是手上抓著那兩個。
“如玉,你得下一趟廣東。”丁一想了想,還是很艱難地做了這樣的決定,“當時平黃蕭養時,你和廣東的士紳打過交道,去跟他們說一說,海貿的暴利,和海外的富饒。”說著張懋也被分派了差事,“你回京師去,盡快把想參與出海的勛貴組織起來,讓他們在天津口那邊集結。”
丁一是在做最壞的打算了。
如玉自然是不太樂意,不過她是知道輕重,卻就沒有太過抵觸,張懋就有些犯難了:“先生,這,弟子回京,您的護衛可怎么辦?”
“老曹不是盤下王大戶的宅子么?警衛部隊駐了一個營在那里,還有兩個營在淳安左近的衛所,能有什么事?難不成士林還敢下黑手?”丁一搖了搖頭,不以為意地說道,“治理地方,統籌全局,倒是苦差事,若論打打殺殺,無論小隊作戰還是陣列于前,咱又怯過誰?”
張懋聽著卻也只能點頭,丁一是真的有說出這話的底氣。
跟著丁某人辦差日久,無論是英國公還是丁如玉,都習慣了雷厲風行的節奏,諸事交待清楚了,還沒有吃中午飯,便帶著貼身護衛,都是一人兩馬的出了城去。
目送張懋和如玉遠去的身影,丁一柔聲對張玉說道:“如玉倒是和你合得來。”后者給張玉留下了一個女兵警衛排,這些女兵基本上就是江湖上的女俠出身,又都是隨著她在關外見血的,別說有佩槍,一刀在手,尋常三五漢子片刻就撩倒是不在話下的。
“先生不必寬慰我,這當口,又哪里分得清楚?”張玉淡淡地應了一句,卻有著深深愁意鎖在眉梢。不為別的,是為著她的弟弟張懋,此去游說勛貴,那就必定是和丁某人一體了,一榮皆榮,一損皆損。
這跟她入了丁家的門,不是一回事,因為她跟丁一,不單是太后賜婚,而且她是庶出的女兒,出了門,便不能代表著英國公府的態度。張懋可不一樣,當代的英國公啊,這么去為丁一鼓吹,那就是綁死在一起了。
“只要運轉起來就好了。”丁一所能做的,也就是安慰她,或許又是在安慰著自己,“整套機制教它正常地運作起來,慢慢便會好起來,你看廣西的土改辦成了之后,這兩年,不是便有了起色么?”
張玉并沒有再多說什么,因為事實上,現在這狀況,已不是能選擇中立的時節了。不單單是英國公府,還比不上南京大功坊徐家那樣的地位超然,更為重要的是張懋,他的父親也就是上一代英國公死的時候,張懋才九歲,而且張輔是七十多才得了張懋這個兒子,年紀上的差距,使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加接近祖孫那樣的感覺。
而對于丁一就不一樣了,他的年紀剛好跟張懋差了十歲左右,而張輔在土木堡殉國的時節,丁一正是大放異彩,開始成為大明軍方中的傳說的時節。張懋非常自然地,把那種對父兄的依賴,就是寄托到丁一的身上去。
最為明顯的,張玉幽幽地抬頭望著遠處,對丁一說道:“小懋從來沒叫過先生一句姐夫。”
張懋再怎么玩鬧,丁一在他心中就是先生和嚴父的結合體,他真的就不曾喊過丁一姐夫。
不用問,他是感覺自己和丁一的師徒關系,要比姐夫和小舅子更近。
甚至說更為神圣。
丁一握著張玉的手,沒有再說什么寬慰的話,也沒有說是他不好,教得英國公府和忠國公府綁在了一起。沒有必要,對于彼此知心的人來說,這樣倒是顯得假了,他只是對張玉說道:“相信我。”
他相信自己能完成重啟華夏的計劃。
那么便不必有歉,張懋不會被他連累,而是會跟隨著丁一,被載入汗青,英國公府也不必擔心跟忠國公府綁在一起之后,會成為眾矢之的,因為在社會轉型之后,土地兼并的問題被解決,士大夫階層會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謀取農田更為劃算的生意。
張玉抬起螓首望向丁一,朱唇輕啟:“我敬仰先生,也愿與先生相隨相守,但我從不相信先生能成就你的大志,從不曾相信。”她說得極真摯,沒什么決絕的味道,也沒有什么斬釘截鐵的腔調,只是平平淡淡里,把一腔的衷腸,在秋涼里,染出幾分溫柔。
她不是不相信丁一能出人頭地,所謂出將入相,雖然沒把握相權,但總督兩大都督府和海外之地,藩鎮之實已是有目共睹的。便是按著東華門外唱出才是好男兒的標準,丁某人也是摘了探花的殊榮;放在江湖之上,丁一的名號早就是評書里的英雄角色,傳誦華夏諸多州府。這若不是出人頭地,哪還有什么出人頭地的?
但她與丁一是相知的,她知他的大志,不在于此。
“你這般說,教人傷懷,卻不折了我的雄心壯志么?”丁一微笑地望著她,握著她的手。
她笑著又再搖了搖頭:“我不相信,誰能教得先生失志。縱是歲月易逝,吾生有涯,至終有不忍言的那一天,但也折不了,先生的凌云壯志。”
“盡管你不相信我能完成?”
“盡管我不相信。”張玉溫柔的聲音里,卻有著穩穩的堅定。
便是丁一要造反,她也不會下這樣的斷言,但丁一要做的,不是改朝換代,而是要改變幾千年來的體制,那是真的要教日月換新天:“我不相信,但我在先生身邊。”
她反握住丁一的手,在秋風里,潔白修長的柔荑,有溫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