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府是沒有雪飄的,只不過,來到過年的時分,卻是寒意里帶著幾分濕寒,比起北方的干冷,另有幾番難受。!.張玉的聲音卻就有一股暖意,教人聽著,心窩里生出熱氣來,就算她明明問得很直接,也不會教人覺得嚴厲難受:“請問姐姐,丁家這么大的生意,若無先生在背后,可需上下打點?若無先生,要接那軍伍的訂單,可需花費應酬?”
“自然是要的!”這點柳依依倒不含糊,她出身商賈世家,這打點關節之事,如何不知道?甚至請相關的官吏吃花酒什么的應酬,往往也是必不可少的事情,這也是為什么她父親在她沒出閣之前,把帳目交給她,卻沒把整盤生意交給她的道理,一個女人,如何能去做得這般應酬?
張玉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茶,再問道:“現時姐姐可有把這一份打點的花費,另計出來,交與先生?”看著柳依依愕然的表情,張玉搖了搖頭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若有日丁郎失意,這生意如何繼續下去?或是百年之后,丁家無跳脫子弟出頭,來為這家遮風擋雨,這家里生意又從來沒有打點上下關節的費用,到時如何做下去?各房又按著舊時的帳來清查,到時必定每年都是虧的,便只好分家了,姐姐,不知我這愚見,可有他山之石的用處么?”
“是,是妾身錯了,當劃出一份上下打點的費用,交予夫君當分潤才對。”
這時天然呆吃得嘴角還帶著食物的殘渣。伸手把茶盤里不管誰的茶盞,都取來喝了,連接喝了三杯才停下。卻笑道:“醫院里每有結算,我都會給師兄分一份的!江湖兒女,吃獨食的算什么好漢?自然大家都有份!”
眾人無不絕倒,便連張玉,持在手中的茶杯,也不住地顫抖。
一杯半茶,張玉能把統領甲士的將軍如玉說得敵意盡消、珠淚滾落;能把商鋪開遍大明州府的商賈奇才柳依依。說得低頭認錯。但對于天然呆,她真的是沒有辦法了。特別是當天然呆又一邊往嘴里塞著果鋪,一邊瞪著她的大眼睛。滿臉無辜地問道:“我說錯了么?真的啊,江湖上的大俠,要不豪氣,要身上有銀子不舍得給兄弟們花。那誰當他是個人物啊!”幸好她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千層糕上去,要不然只怕這一室的人,這一晚都要笑得不能動彈了。
“怕是朝堂上,近來會有人彈劾先生了。”張玉飲盡了第二杯茶,卻是沖著丁一說道,“別說忠國公府是有旨意落在廣州府的,便是左都御史致仕,落戶到廣東。布政使司那邊,沒有替先生安置宅院。都說不過去。揭某人看著是仗著與如玉有些煙火情份,擺起資格,要等先生去見他,偏生這邊忙著西征,先生只怕也沒空去見,揭某人恐怕心中是不喜的,四海大都督府八大處辦事,難免會與布政使衙門有所牽連,尋著籍口,難免就會發作,上表彈劾。而朝廷之中,應該有不少人,等著這邊的折子上去,才好有由頭辦事。”
丁一聽著卻就不以為意了,搖頭道:“無妨的,只要當今還坐在龍椅上,他們再怎么折騰…”
“此言大謬。”張玉毫不留情地批駁著丁一的話,便如先前送別丁一或是郊外相迎一般,并沒有因為入了丁家的門,便改變了態度,不是她不能改變態度,而是她懂得,丁一喜歡的不是一個花瓶,他看重和著迷的是兩人之間的溝通,“天子便是孤家寡人,先生何能存在友朋之念?便是為天子做了多少事,也不可想著皇帝會念著舊情。”
丁一再一次搖頭:“他不一樣,我的朋友本就不多,他的朋友就更少,只有我了。”
張玉聽著,皺了皺眉,卻沒有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便如先生所言吧,然則天子也非真的為所欲為,于此先生應無異議。”這一點,丁一就不得不點頭了,終明一代,除了太祖、成祖之外,真沒哪個皇帝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沐公府不過鎮云南,而先生鎮兩廣。”張玉從另一個方面去分析這個問題,“且立八大處,亦非沐公府所有;云南本荒蕪,兩廣雖邊陲,卻遠比云南早服漢化,其中鄉間豪紳、士人之輩眾多,先生在梧州推行官紳一體納糧,已然教朝中大臣不喜,今日為教先生遠離中樞,自然不加留難,但先生一離京師,彼等必不容四海大都督府這等衙門安存于兩廣如藩鎮!若假以時日,廣東亦如廣西,朝廷所任總兵官按先生意思上奏折、布政使自稱門下沐恩徐某之日,卻就不容得他們動手了。這道理,先生知道,首輔也知道,大司馬自然也是知道。”
丁一聽著,卻就解說道:“我并不打算做個藩鎮,把工業化推行開了,立憲事宜穩定下來,自然就按朝廷分派流官,只不過現時兩廣本身的官僚制度,對于推動工業革命很不利,官紳不納糧出役,也是教這老大帝國如果背上一身的吸血蟲…”
“無利不起早,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張玉截住了丁一的話。
“并非人人如先生一般,一心為國。
“先生想不想做藩鎮是一回事;事實上兩廣是不是被先生經營成藩鎮,又是另一回事。
“西征之前,若朝廷發難,當如何應對,還望先生有個章程,以免事出突然,到時先生又在萬里之外,這兩廣基業任人宰割擺布,想來就非先生本意所愿了。”
這時卻就門外有警衛高聲喊道:“報告,杜子騰及黃蕭養…”
丁一沒等他說完,就不耐煩地道:“叫他們自己進來,都說了,不用通傳了,以后再犯,你作好準備留守,別想跟著我西征!”那警衛嚇得縮了縮腦袋,連忙出去把黃蕭養和杜子騰等人請了入來。
一看著黃蕭養,丁一就埋怨他道:“又不是營里,也不是公事房,自己家里,哪有大舅子過來要通報的?”又對杜子騰罵道,“大過年的,你立什么規矩?這點你卻不如劉子堅了,那來這么多臭規矩?雪凝到張玉邊上來,教小杜斟茶!”
黃蕭養叫了一聲“一哥”,便給柳依依等人見禮,從“阿嫂”、“三嫂”、“四嫂”一路過去,柳依依和雪凝、張玉也都紛紛起身答了禮,不過去到丁如玉,黃蕭養卻就有點尷尬,抱拳道,“玉妹頭,聽講你越來越好打啊!”丁如玉難得今晚心結解開,居然沒有和平時一樣,冷冷點頭就算了,起身抱拳還了禮,倒是讓黃蕭養頗有些驚訝,至于天然呆,黃蕭養叫了一句“師妹”,回答他的卻是一塊扔過來的千層糕,和一句“很好吃啊,黃師兄你快試試看…唔,你是不是又把錢拿去喝酒喝光,沒錢過年了?不是?那就好。”然后她又接著埋頭對著那堆零食奮戰起來。
杜子騰是講規矩的,又是過年,自然是先給丁一磕了頭,又對一眾師母磕頭請安,去到丁如玉時,剛要開口叫“師叔”,卻被張玉伸手攔住,低聲笑道:“五師母。”杜子騰本就是聰明人,聽著磕下頭去,卻是稱道:“恭喜五師母,賀喜五師母!子騰給您請安了!”卻把如玉羞得不行,一個勁往張玉背后躲,這當口,哪里還有半點喊打喊殺的意思?
“先生,曹吉祥那里搞出這么一樁事來。”杜子騰行罷了禮,卻是低聲向著丁一匯報,把這一日下午,運輸處那邊搞出來的事,仔細地報備了,廣東廣西的安全衙門人員,退役之后直接轉入八大處里,卻是人手齊備的,連揭稽上折子彈劾丁一、左右參議附署的事,杜子騰說將起來,都沒半點含糊。
丁一聽著笑道:“嗯,隨他們折騰去吧。”
“先生,要不要把第一旅也調過廣州來?”杜子騰來之前顯然是有些腹稿,此時說來也是從容,“糧草方面不用擔心,就是打上五年,按著現時的部隊消耗也頂得住…第三旅壓在梧州,湖廣那邊就是下來十萬之眾,也是從容的;云貴那邊各有幾個補充團看著,一旦有事,苗寨的民兵連也拉得出來應急…廣西那邊動員起來,幾個民兵師是不成問題的…再說有云遠拉扯著,云貴方面也不太敢全力而來…不若把第三旅放到潮州,以防福建那邊的動靜,把丁君玥的第一旅拉到廣州…”
“一哥,如果按著阿養講,使鬼甘麻煩?送奏折的信使被我地截住的,直接做瓜!今晚阿養就領著西海艦隊的陸戰旅,殺入那個含家鏟揭稽府中,雞犬不留全部懟爛!”黃蕭養這個獨眼龍,說到殺人放火,似乎興頭就上來,頗有點章程,“我地手頭正好有一班蘿卜頭倭狗,就屈他們認數!話系他們做的!甘唔系就得拉!”
張玉聽著這信報,臉上不禁泛起憂色的,她是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卻沒料到這么快;丁如玉心結得解的喜悅,也被這消息沖得蕩然無蹤,她知道輕重,自然也是柳眉緊鎖。
“喝茶。”丁一搖了搖頭,微笑著伸手一讓,對著在座一眾憂心重重的人這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