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興安所把握的把柄,也不是張瑄,只聽他又對丁一說道:“張廷璽赴任時所帶兩名長隨,有一人因為得罪江西的守備太監,又不敢告訴他家主人,結果請托到咱家門下來。”張知府的長隨,是不可能請托到興安這位內相頭上的,他找的是興安手下的徒子徒孫,所以興安才說是請托到他門下。
而緊接著他又說出幾個名字來,都是六七品的級別,無一例外,都是這些官員的心腹和長隨,被興安門下所控制。丁一聽著頗有點失望,但想了想卻也是合理,如果真有忠于景帝的官員,史冊上怎么也會留下一筆,別說類如誅十族的方孝孺那樣,便是為英宗不平的官員,也皆是有所記錄的,可見景帝對于士大夫階層的控制,很不怎么樣。
“將這些人的消息錄下,交給朱動吧。”丁一淡然地對興安如此說道,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滾蛋了。因為興安提供的消息,盡管讓丁一失望,但也不是沒有用,掌握這種官員的長隨,其實也就是可以把握官員的動向。而且興安提供的,都是廣東治下的官員。
事情絕不可能如此地湊巧,興安剛剛好收錄了這些廣東官員的心腹長隨的把柄,似乎他早就知道丁一會被英宗委以永鎮兩廣一般。很明顯就是他手上還有其他的官員把柄,只不過因為丁一永鎮兩廣,廣西官場水潑不進。那么對丁一有用的,就是廣東的官場了,所以他才拿了這些東西。
那么這樣的興安。就有著他活下去的價值。不過在興安行了禮,要退下的時候,丁一卻就對他說道:“新練水師駐地何處,人員編制若何,也一并交與朱動。其他的東西,你自以為奇貨可居,要藏著捂著。也就隨你,這種行伍的人手。你得知道,要是京師知道了,但是我也不好開口保下你那主子了。”
丁一不好開口,這世上還有誰人好開口?指望于謙、陳循他們么?原本是可以。不論成不成都好,畢竟雖說他們坐到這位子上,是資歷夠了,也是士大夫階層的共識,但怎么說也是景帝在位時爬到這位置的,總有些香火情份。
可是,正如閣臣商輅是英宗取的狀元一樣,英宗在帝位上先做了十四年,這整個朝廷對他的歸屬感。全然不是景帝可以相比的。而且更為重要的一點,景帝認為自己坐穩了龍椅之后,漸漸不太愿意向這些士大夫低頭。而更為倚重和信任石亨這些武將,歷史上不能視事,他也是找石亨來,而不找于謙。所以首輔和于謙等朝廷大佬,也不太可能去為景帝開口保全他性命的。
并且于謙是個著眼大局的人,當時英宗北狩。因為國家的需要,他可以說出君為輕;那么現時英宗復位。天下也沒有什么變動,就算英宗要殺景帝,于大局來說,有什么壞處呢?特別是如果景帝還儲有其他類如新編水師這樣的部隊時,顧全大局的于大司馬,就算他不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但至少他不會去開這個口。
所以當丁一說出這么一句話時,興安背對著丁一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轉過身來,深深沖著丁一長揖而下,說道:“先生所言極是。”因為丁一看透了他,看破了他,他所有的倚仗和底牌或者還有許多保留,但丁一看破了他整個布局,對于丁一和興安這樣的人,關鍵是在局勢、思路的把握,至于一兵一卒,那真是微末之道了。
“在那椅子上,他都無奈我何;在那椅子上,他都保不住自己。”丁一緩緩地這么說道,然后從馬扎上站起來,很好奇地向興安問道,“你們憑什么以為,如今他能折騰出什么風浪來?學生若不是憂心這華夏大地死上太多人,一年之前,就可以把他從那椅子上扯下來,你好想想這一句話,若他想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兩廣是他終老之處倒沒有什么問題,若是他想得太多,那便什么也不用想。公公在海上的日子,好好想想,若是想不通,上了岸,也就不必想了。”死人總是不必想太多東西的,丁一盡管微笑著,甚至他站在那里放松著身體,但那殺意,卻已教興安額上的汗珠,密密麻麻地滲了出來,便連海風也難以一時吹盡的,不是汗珠,是恐懼。
丁一在與興安這場對話之后,并沒有去再和他說什么,也沒有去和景帝見面,沒有必要,到了此時此刻,景帝已經沒有資格來成為他的對手,而興安所想說、所要說的話,也不是他必須去聆聽的聲音,他手下有的人,可以勝任這樣的事。
他的注意力,被從香山縣的留守艦隊,也就是沒有炮的東海、南海、北海艦隊派出的通訊船,所送的那線報所吸引。大約是船隊航行到江浙附近外海的時候,這艘通訊船是和廣西號一樣的驅逐艦,只不過卻沒有廣西號上面的那二十四門后裝線膛炮,而是因為要出海,臨時裝上了二十四門以黑火藥為動力的前裝滑膛炮,算是多少有了一點自保的能力。
但丁一完全沒有心思去詢問那前裝滑膛炮的產量,不單是因為這玩意對他來講,完全就是古董,一點意義也沒有,更為重要的是,這艘通訊船帶來的消息十分讓丁一震驚,因為送來的消息是這么一句話:“有使西來,其女貌類主母,似狄夷之酋攜男女仆數十來哭秦庭,言語不通,不甚確。”
所謂的哭秦庭,就是指申包胥“哭秦庭七日,救昭王返楚”的典故,也就是說,來求救的,但不確定,因為語言無法溝通。那信使從沒想到自己能親自見到丁一,更沒想過能見著丁如玉,這讓他很激動,以至于連說話都顛三倒四,直到丁一吩咐何鐵蛋:“給他一碗熱湯。”
絕不美味且帶著腥味的魚湯喝了下去,這信使總算稍為冷靜了下來,丁一問他:“到底這西來之使,是從哪里發現的?”唐朝雖有景教,然后很快就被佛教和道教、儒家全力玩殘,到了接近公元一千年的時節,有資料顯示,整個華夏,那景教教徒似乎就是個位數。所以外貌類似柳依依的西歐人種,又是從西邊來,這很出乎丁一的意料。
誰知那信使沖著丁一行了軍禮,又跪下向丁如玉磕了三個響頭道:“玉仙子,軍中不許跪拜,但這是小人代家中父母給您磕的頭,小的是南海人!若不是您平定了當年之亂,小人家有薄產,一家只怕都得死絕!”
邊上跟著黃蕭養那伙海賊出身的,類如何鐵蛋,聽著臉上都不由自主地抽搐。因為殺掉地主,搶錢搶糧,就是他們造反時,當年干的事啊。丁如玉連忙教這信使起來,對他道:“好好答少爺的問話,你是南海人,知我脾性。”
所謂脾性,就是勸降不聽的話,戰勝之后,沒有俘虜。丁如玉是不講什么群眾政策的,她不是丁一,她在廣東所做的,也真的就是地主豪紳的武裝力量代表,公正的說,對付義軍,血腥劊子手是不冤枉她的,那真是殘暴到不行。
那信使聽著也是心中一寒,連忙向丁一回話:“回先生的話,那是淡馬錫送過來的,送來的人也只是說,是阿拉干王國那邊遇著的,他們只有說兩個詞,‘大寒’、‘干贏?’,后來有人問他們,這說的啥?他們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過了好幾天才憋出一句‘投筆從戎’,當然這句話也是猜了好久才猜出來的,開始這句都沒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猜了出這句之后,宮都督以為,這狄夷怕說的是‘大漢’和‘甘英’,恐怕是大秦那邊的人,就派人送到淡馬錫,結果淡馬錫又送到香山這邊…”
大秦指的不是春秋戰國的秦國,也不是秦代,而是羅馬帝國。甘英使大秦,其實沒有去到羅馬,而是去到安息國,后漢書說得很清楚“遣甘英使大秦,抵條支”,當時安息就是大漢和羅馬的交易中轉站的地位。后世有說法是塞留古帝國的首都,甘英離開那里的幾年之后,羅馬兵鋒征服了那里。亦有說是伊朗,或是羅馬尼亞、伊拉克等等。但不爭的是,那里和羅馬帝接壤,倒是沒什么問題的。
丁一聽著微微點頭,宮聚這事辦得不差,于是便沖著那信使問道:“為何說那來使是酋長,并且說他疑似來哭秦庭?”因為語言不通啊,語言不通怎么能知道這么多的事?
那信使倒是答得流利:“先生,但凡看著,便知如此的。”因為那西來之人,衣服是華麗的,他所帶的數十男女,男的是強健護衛,女的雖在華夏人看來丑陋,但對那為首者的禮節和舉止,也無疑是奴仆對主上之禮。而且信使說道,“每見留守處軍兵操演,此人無不沖著西方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