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心如鐵(十一)
而在這一個雪睛的夜里,丁一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或許說,不是機會的機會。
其實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事,例如前天夜里,他告訴阿勒赤歹,他要回都音部落,以免人家以為他逃回去,到時對留在部落里的老弱不利,但實際他并沒有回去,而是在邊上的帳篷過夜,只要阿勒赤歹問上一句,就會知道的事,當然丁一是預備了答案回應,但這些東西只要起了疑心,什么答案都沒意義;又如阿勒赤歹不過是個十夫長,他說丁一可以在他的帳篷呆著,不過也得跟百夫長說上一聲,只不過他被也先那邊叫過去,加入了搜索小隊,也就忘記了這樣,而百夫長也不知道丁一是新混進來的,這兩天雖有過來,看丁一和別人摔角,但問起這誰?邊上都答道:“阿勒赤歹手下的人啊,也就是你的人啊,了不起啊,出了個阿勒赤歹,又出了個扎蘭達!”
那百夫長便高興起來,哪個軍將不喜歡手下有能打能沖的軍兵?加上阿勒赤歹又被也先那邊抽調去,百夫長也不可能專門跑去問這一嘴巴——邊上好多人都說是他手下了。千夫長倒是有過問,不過百夫長已經替丁一回了:“我手下的人,是阿勒赤歹那一伙的。”
這些東西,一旦阿勒赤歹回來說上一句,丁一就得一一去應對了。
所以,丁一決定了動手,當他發現了這個不算是機會的機會,局勢已不容他等下去了。
“干掉那個中年人。”丁一在這個夜里。背著沉重的狙擊槍,叫醒了張懋,把護木已經綁好布條。以免在寒冬里沾手的步槍解下來,遞給了張懋,后者想從槍盒里拿出配套的瞄準鏡,但被丁一制止了,因為現時的工藝,依然無法在瞄準鏡里劃分刻度,盡管比起丁君玥解救石璞的時候。完全空白的瞄準鏡里多了四條中心不相交的粗大劃線,其實它們并不粗,但在瞄準鏡分大之后。就粗大了許多倍,“一百三十米左右,不要用瞄準鏡更準確,你不行就我來。”張懋搖了搖頭。丁一再次用言語動搖著他的信心。“你沒有第二槍的機會,只有一次機會,就一次。”
張懋點了點頭,堅定地把臉靠在貼腮板上,以準星的缺口的三點磷光為參照,瞄準了一百三十米外的目標,邊上丁一低聲說道:“以此距離,以現在的風速。不用去考慮修正。”張懋并沒有回答,作為狙擊手。他在尋找著無意識擊發的那一瞬間,他調整著呼吸,看著遠處那在被眾多護衛擁簇在中間,騎著高頭大馬的,衣著華貴的中年男人。
這一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狙擊。如果在剛剛出關之際,大多數情況下他會選擇把這次狙擊的壓力,交給丁一去負荷,交給他無所不能的先生。但今天的他,不會這么做。因為這一路上的錘煉,已經把只會在訓練場逞威的英國公,變成了一個合格的軍人。
他所缺的勇氣、膽量都已具備,而被蒙古精銳所數落的箭術,更讓他生出責任感來,他是一個狙擊手,也許其他所有的東西,不如人意都是可以原諒的,但他必須是一個好的狙擊手,一個好的狙擊手,是得命中目標的,而不是把壓力交給先生。
丁一已經給了他足夠多的東西,這是他應該體驗自己價值的時刻。
突然之間,張懋感覺到這一槍是一定會命中的,不知道為什么,反正他覺得這是必中的一槍,也許就是所謂的戰場第六感,于是他選擇一個方式來記念這一槍,他把槍口微微往上顫動了一點點。
槍口的火光,如來自地獄的妖魔的舌頭,燦爛而明亮、粗長,然后才是尖銳的槍聲響起,一塊雪白的氈布一下子就把張懋和他的步槍都罩住,那不是一塊布,而是一把打開的大傘的傘面,傘柄有尖銳的鐵刺,被丁一用力捅入邊上山石的縫隙。張懋看不見外面怎么樣,只聽到瘋狂響起的呼號。丁一扯下原本鋪在邊上巖石的布條,雪泥灑落在傘面上,混然與那山石一體:“丙號計劃。”只在傘外對他說了這么一句,丁一就快速沿著雕溝邊緣奔出。
這個年代并沒有探照燈這種大殺器,小雪之中,昏暗的夜色,丁一象一頭矯健的獵豹,貼著雕溝的邊側起伏著,數息之間便已奔出了數十米的距離,有兩個哨兵聽著槍響,從火盆邊站了起來,剛剛抽出彎刀,丁一已從黑暗邊緣奔出,在他們舉起刀的那一瞬息,雙手所持的兩把戰術直刀,已捅穿了他們咽喉。
然后丁一繼續向前飛奔,有十數根箭追逐著他的火盆光照下的身影,但當它們落下的時候,只能一無所得釘在空地上。這就是為什么丁一要啟用丙號計劃的原因,張懋根本不可能跟得上他的行動,除了胡山、朱動那幾人,很難有人,能在丁一全力暴發之際,跟他能配合得起來,這不單要求身體素質,還有戰術素質和意識,就是搏擊上現時因為身體條件,還要比丁一強悍的陳三、杜子騰也不行。
特種作戰和武裝偵察之中,從來都不是講究多能打。倒是譚風那個死板的家伙,應該是最好的人選,雖然那古板的原教旨者,除了是一個優秀的偵察兵之外,幾乎一無是處,但卻不能否好他是一個好的偵察兵。但譚風不在這里,所以丁一只能單獨行動。
守衛著也先大帳的精銳,因著這尖銳可怖的槍聲,還有人翻馬亂的吵鬧,很快就體現出了他們的確不愧瓦剌精銳的名頭——大約有十來個帳篷發生了營嘯,它們并不在一處,而是分作三處,但幾乎就在半炷香的功夫里,營嘯平息了。
因為發生營嘯的帳篷或被奔馬踏平,或被箭雨覆蓋,死人是不會發生營嘯的。
莫以為這是殘忍,也莫以為這慘無人道。
若是能這樣平息營嘯,大抵這個年代不論關內關外哪一國的任何一位將領或是督師文臣,都愿意這么干。因為營嘯的可怕,是在于它會如瘟疫一般在軍營中漫延,然后將整支軍隊變成失去理智的怪物,直至天亮才會復蘇。而在這個過程不單是整支軍隊潰不成軍,踩踏、互殺等等死上四分之一的人,一般來說是沒什么意外,而且就算天亮之后清醒過來,也會產生很多逃兵,因為誰也不愿去為夜間那些死者的死負責,無論是從軍律上,還是從道義上。
營嘯中死掉的,天明后逃離的,加上那些傷兵,一支軍隊往往就不到三分之一的實力,而且士氣低落,一觸即潰。丁一這一槍,盡管命中了,但因著這些軍馬的精銳,卻是沒有達到營嘯這個最大的效應。
然后中槍者的親衛也不敢再吵鬧,因為大帳旁邊集結起的值勤的瓦剌軍隊大約有五百人,打著眾多火把,至少有兩百張弓對準著他們。而馬上就有哨兵來報:“剛才有人影向北而去,有十幾個人見著,都開了弓,沒有射中那人,還有兩個人死了去。”
最先出來的是伯顏帖木兒,他看了一眼那死去的中年人,轉頭望向那些在弓箭之下顫抖的親衛:“你們家主子?”那些親衛苦著臉點頭,之所以伯顏帖木兒要問這么一句,是因為那一槍,把目標整個腦袋都打爆了,伯顏帖木兒實在無法從那殘存的半塊完整的下巴,去分辯出死者的身份。
他抬手點了兩隊百人騎,往外一指,卻是要他們去把雕溝封鎖,以免引起騷亂,其他軍馬,特別是各個部落應募而來的軍馬,可就沒有這些瓦剌常備軍的精銳,一旦營嘯,那就極為麻煩,所以那兩隊百騎,一是通常巡邏軍馬封鎖雕溝,一是不要讓夜間驚起的軍馬漫延出去。
然后又指了另一隊百騎,教他們去知會各個部落,此時無事,只是打雷,莫要驚擾。
安排停當,伯顏帖木兒方才對手下道:“著十隊云都赤,立刻出動。”伯顏帖木兒是極為果斷的下令,他認為這等事,絕對是有神通的阿傍羅剎才做得出來。所謂十隊云都赤,就是那十隊專門抽調出來尋捕丁一的精銳中的精銳,高手中的高手。由此也先想要稱汗,也是可見一斑,否則就不會教這十隊為云都赤了。
因為云都赤就是怯薛之中的帶刀待衛,怯薛就是蒙古的皇帝親衛,所謂的“怯薛者,猶言番直宿衛也。凡宿衛,每三日而一更…”,若不是要稱汗,怎么會命這十隊為云都赤?
只不過這當口,那十隊猛士聽命之下,依著哨衛指點,驅馬直出而去。別說要捉捕的是人,縱是一頭兇虎,這十條云都赤,那一隊不能生裂虎豹的?猶其是科爾泌部落里的錫古蘇臺和兀魯黑墨爾根,更是草原之上頂尖的英雄!
不能開槍的丁一,跑得再快也不能比奔馬快,他將要面對的,就是這樣的十隊云都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