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之中興安在前頭引著路,穿過宮中各處的走廊,倒也沒有沾染許多的雪花。興安這位司禮監太監把丁一領了入宮來,又替丁一脫去了外面的長衣,眼看丁一撩起袍裾就要朝著居于上座孫太后和景帝行禮,孫太后在上首卻冷聲開口:“汝將奚為?”就是問丁一要干啥。
丁某人不覺愣了一下,只好開口道:“微臣…”話還沒說完,一柄玉如意已被孫太后脫手擲到丁一跟前,摔得粉碎,玉屑飛濺,有好幾片碎片都迸濺到了丁一的身上,這讓丁一很驚愕,不在于砸東西,而在于孫太后砸東西!這不是母儀天下的人物,怎么跟抽羊癲瘋一樣,進門還沒說著一句話,就抽上瘋了?再沒修養的人,在這紫禁城里呆了這么多年,多少也有點講究吧?別說還是從皇后當到太后再到現在太皇太后的歷程。
但接下來孫太后的話,卻就點明了她憤怒的根源:“滾!滾去廣西、滾去云遠!”她拍著寬大的椅子扶手,氣得混身發抖,“盼著你回來,便是為了讓你來氣我的么?微臣、微臣,這大明天底下,在哀家面前自稱微臣的人,多了去,要你丁如晉眼巴巴從云遠趕來湊什么熱鬧?”說到這里,孫太后就直接起身了,對景帝說道,“皇帝若有話跟他講,便領他自去吧!”說罷便由宮女扶著,往后殿徑直入去。
丁一頗有點無奈,至于么?這也演得太過了吧?這時卻就看著景帝起身長嘆道:“如晉。你怎么這般糊涂?萬里迢迢趕回來,偏生惹母后生氣!先前你不是最得母后歡心么,每回過來。這后宮里總有笑聲?算了,你隨朕來吧。”
就這樣很突兀地在太后宮中被訓了一頓,然后又只好隨著景帝隨外行去,丁一暗暗覺得不好了,因為盡管理性上,他感覺孫太后有些過于刻意,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很感性的渴望,希望這一切是真的,希望孫太后讓自己回京師。真的就是為了教他喊上一聲娘。
這最為痛苦的事,莫過明明知道這就是一個局,而自己心里卻又生出這種希望。
有人嗜賭有人嗜酒有人好色,丁一這前后兩世都是雙親遠離的。他真的對這種母愛。就是有著下意識的渴望,而并不是說他傻到不知道這是一個局——千百年后的人們,別說毒品了,單是戒酒戒煙,有幾個不知道這是不好的事?又有多少人能說戒就戒?
“圣上。”丁一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喚了領先他半個身位的景帝,因為這路不對。這方向不是去皇帝的乾清宮,而是往后宮的方向。所謂后院唯一的男人。就只有皇帝一人了,其他的都是太監,丁一雖不憂心著自己變太監,但畢竟也是一個諱忌。
景帝停下步來,卻對他說道:“朕領自己的御弟,來看看兒子,有誰敢嚼舌頭的?”他倒說得極為自然,其實景帝對于丁一的態度是很微妙的:用得著丁一時,便想起他的好處來;丁一愈來愈不在他掌控之中時,他卻就恨不得丁一馬上去死。說來也是無他,只不過是把丁某人看作一把刀而已,把握不住的刀,再利也是禍害;但遇得有事當頭,卻自然又希望利刃在手,以渡厄難。
此時便是他需要丁一這把刀的時候。
朱見濟的病,已愈來愈不樂觀了,太醫都是束手無策的。偏生英宗在南宮倒是和惠妃王氏不停造人:景泰元年生了朱見淳,也許因為有著丁一威脅太監興安關照,所以朱見淳并沒有如歷史上一樣這一年十一月就早夭;而這一年二月,又生了朱見澍…
教景帝心里如何能痛快?他需要丁一,他也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丁一身上。
丁一聽著卻就心頭一動:怎么朱見濟還沒死啊?按著自己的記憶,不是差不多就這時節么?其實丁一這節記差了,歷史上,朱見濟也要到景泰四年底才去了的。不過丁一雖然沒有見過這小孩,但從他在廣西的時候,就托宣旨的太監,送過一張畫滿了一道道杠的紙,說是思念叔父丁一,不用說,當然是景帝的腳手了;但后來他還接過幾次朱見濟的練字帖子、問候的信件,他也在給商輅、李賢的高堂寄些土產時,托過一些小玩意給朱見濟的。
所以無論丁一對景帝有什么看法,對于朱見濟這個小兒人,若是能幫,他倒也是愿意幫上一把的。太子應居東宮,但朱見濟的病很麻煩,所以才留在后宮方便看顧,當然丁一不會認為景帝帶他往后宮去,真的就是為了讓他見見朱見濟。
丁一也就不客套,再次叫住景帝,嘆了一口氣道:“看來見濟的身體,真的如我所料,是不太好的了。不要弄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了,讓給見濟看過病的太醫過來吧,我問問他們是怎么回事…先說好,這病我不見得就有辦法,要是外傷接骨、化膿之類的,我還是有點辦法可以想,這兒科我是不會,只是現時看來,太醫也無辦法,我將就看看有沒有什么法子。”
景帝聽著,張大了嘴半天合不上,過了好半晌,一開口,并沒有去譴責丁一直呼朱見濟的名字不合于禮,而是喃喃道:“宮闈…”說著卻回身去指興安,嚇得后者一下子跪倒在頭,連連磕頭。太子得病也好,皇帝得病也好,除非病到不能收拾的地步,要不然很少會把消息泄漏出去的,以免得朝中文武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想法來。
那剛剛到京師的丁一如何知道的呢?景帝下意識的反應,就是紫禁城里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好!宮闈之中全無半分隱秘,他當然就要找興安問責了,而興安也知道是自己要倒霉,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連連地以頭搶地。
“行了,這事是皇帝自己告訴臣的。”丁一略一思索,就知道為什么興安會嚇成這樣,他便對景帝說道,“皇帝領臣往后宮去,卻說去看望太子;太子不居東宮,而居后宮,自然是抱恙了。這有多復雜的事?何況于這大半年,太子給臣的數封書信里,夏時不言泳,秋來不談放風箏,若不是病了,這小人兒那會這般安寧?”朱見濟不是神童,現時也不過四五歲,自然是他口述,太監幫他代筆,但丁一看得出,那些小孩子的口吻,還是很明顯的。
聽著丁一的話,景帝的臉上才漸漸有了血色,死死瞪著丁一,看了半晌,才對興安說道:“老狗,起來吧,如晉若無這點見微知著的本領,也不能領著五千兵,打下那五府之地了。”說罷又吩咐興安去教太醫過來,興安額上還淌著血,卻感激地向丁一望了一眼,匆匆而去。
丁一看著興安離去,卻低聲地說道:“話在前頭先說分明,若要看病,就不要諱忌;要尋人磕頭,皇帝還是找興安好些,我是做不來這等事。若說那個給我寫信的小人兒病了,只要能幫上忙,我自然盡力。”說著丁一停了下來,望著景帝說道,“若要左都御史為太子診病,卻就非微臣所能了!皇帝還請三思!”
這便是丁一向來的稟性了,要辦事可以,他便開出章程來。景帝自然無異議,他就這么一個兒子,都心焦到不知道如何形容了,還計較什么其他更多的東西?尤其丁一這席話,讓他覺得真實,真實得如當年丁一對他說:皇帝在宮里的飯菜,可真夠難吃。
實在得沒有半點水分,沒有半點曲折婉轉,就算朝中大臣要噴他,往往也總要引經據典先來上一段,以顯示:不是平白無故噴皇帝,而是替圣人噴皇帝。但丁一沒有,丁一就是這么直接而真實。
景帝剛點了點頭,就聽丁一低聲說道:“也不知道怎么當爹的!”這話邊上有幾個侍候的中官聽著,有一個年輕的以為捉住討好皇帝的機會,立時站了出來,準備要指責丁一君前失儀,邊上幾個中年太監一看,一人一巴掌敢把那廝抽得趴下了,還對景帝奏道:“爺爺,此人失儀,奴婢這就管教他。”景帝微一點頭,那幾個太監立時親自操棍在那里打,按丁一看著,那是要活活打死的節奏,不過那幾個太監,也是有心計的,籍著這事,把自己和景帝的距離拉開,以免聽著一些不該他們聽的話。
“我寫了多少封信?勸皇帝要小心那小人兒的身體?”丁一邊說邊搖頭,“這倒好,都病了至少半年了!若見濟有什么事,依著我看,盡是皇帝這當爹的錯!”景帝聽著,只是連連苦笑,因為丁一完全沒有說錯,他一天到晚忙著自己的位子,忙著易儲,忙著朝政上各派平衡…
但行近了后宮朱見濟的院子,就聽著一聲急似一聲的咳嗽,咳得天翻地覆,丁一臉上一冷,太醫還沒來,他便向景帝問道:“半年都這么咳?”看著景帝點頭,丁一搖頭道,“這就難了!”卻聽身后有人冷笑道,“聽說總憲上馬能斬狂胡,下馬能治生民,想來于岐黃也有不凡技藝,于別人難,難似上青天,于總憲而言,只怕易如反掌吧?”丁一回頭去看,卻是一個不修邊幅,身著太醫服飾的家伙,丁一側身,那人才看見景帝,方才連忙行禮,剛才他是沒見著皇帝,才口出狂言,只不過就算行完了禮,對著丁一,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