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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云遠承宣布政使司(十五)

  奉天殿里這一日,是出乎意料的和諧。連平日里大約因為于謙的關系,基本能讓丁一難受就絕對不會放過的王文,也無奈附和贊嘆了幾句:“丁如晉,真是雙無國士!”便是有監察御史想要出列,也被王文或其他大佬微微搖頭制止了,要攻訏丁一,當然還是可以找到借口,但是有意義嗎?最多也不過說幾句類如“國雖大好戰必亡”之類的老生常談。

  如果可以攻擊,王文當然不會放過,問題就是向來攻擊督軍文臣屢試不爽的那些“師老兵疲”或是“師老無功”,誰敢說出兵就一定能奏功?一定能拿下城池,平息逆亂?更不要說拓地開疆了,問題是到了丁一這邊,都是不能成立的,一年上下的時間,大明第二師的兩萬兵馬被調走,就憑著五千兵馬生生打下四府之地,還不愿停步于此,要接著打,說師老無功還是師老兵疲,怎么說得出口?說出來不跟打自己臉一樣?

  甚至連浪費公帑都說不出口,五千軍兵打下四府之地,誰敢說浪費公帑?

  所以朝中大佬都不希望自己派系的人,在這當口跳出來給丁某人一系的官員抽臉。

  景帝坐在龍椅上看著,笑容卻就無比僵硬了。不單單是丁一這么干,完全讓景帝失去了道德制高點,失去了大義的憑仗,也不單單是他兒子的病了,看著奉天殿歡呼慶賀的群臣,景帝不止心口滴血,而且真是無比的心塞:丁某人一系的官員。從什么時候起,竟有了這個?

  但的的確確列位朝班的,就是有著丁某人一系的這個概念,不算不知道。一算更心塞:

  從朝班最后算起,先是王佐,這位在南海知縣被調回京來,放在宛平縣知縣的位置上。京縣的知縣要比外放的知縣高上一級。從六品,不過按早朝列班的規矩。京縣官也是有資格列入朝班的;在王佐前面,還有安西都督府的斷事官,和五軍都督府的斷事官一樣,品級雖然低。但也是能列朝班的文官來著;

  接著就是光祿寺的楊善了,這位和丁某人一同把英宗從貓兒莊弄出來,說他不是丁某人一黨都沒有人信吧?再往上來是,左春坊大學士,兼任著內閣成員的商輅,丁一的結義二兄;過了太仆寺、翰林和順天府的班列,到了太常寺。就是給英宗寫罪已詔的許彬,也是丁某人那一伙的;然后過了通政司和大理寺,就看著鄭文奎了,從香山縣令位上故意調回京師的鄭文奎。這位就不必提了,現時雖是只加了散銜,仍為監察御史仍舊是七品,但是在任上起了白蓮教的窩點,總不能一點點好處都沒有吧?所以他是十三道掌印御史之一,雖七品也是能上朝列班的;不單是一個鄭文奎,在他身前,還有另一個十三道掌印御史,也是雷霆學派的支持者,每有朝議,凡攻擊丁一者,必定撲上去狂噴,還自許:“下官不辭為容城先生爪牙!”接著到了最前面的六部,去年上了《鑒古錄》,升任兵部右侍郎,后又轉到戶部當侍郎的李賢,是丁某人的結義大兄;至于西列,身著御賜蟒袍的安西都督府都督丁如玉,就和五軍都督府的都督一同列班在那里。

  而最前頭,把握著景泰年相權的千古完人兵部尚書于謙雖然不能算丁一的派系,但丁某人可就是于謙于大司馬,世之皆知的親傳弟子。景帝平素還沒這么難受,這時看著,真的是心塞到不行了,這還只是算可以清楚劃入丁某人一系。如說對丁一有好感之類的,那就更多。

  可憐的是,景帝還不得不笑,開疆拓土,五千軍兵開出珍上云遠承宣布政使司,皇帝還不笑,真想當宋高宗么?他只能一邊心塞,一邊露出開懷的笑意,還得下旨:“如晉當授冠軍侯!封其妻丁柳氏一品誥命夫人…丁蕭氏活死人肉白骨之功不沒,也當封二品誥命…”

  然后皇帝就退朝了,退朝之后,是景帝第一次主動地、非禮節性的去見太皇太后,也就是丁一的義母。孫太后和他說了幾句家常之后,就瞬間冷場了,但皇帝出奇地沒有離去,而在足足坐在椅子發呆了一炷香的功夫。

  “爾等退下去吧。”孫太后是這么吩咐身邊宮女,然后她才向景帝問道,“皇帝身為天子,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什么事,讓皇帝如此不安?北邊石亨不是屢有小勝么?哀家身在深宮,也多有聽聞;哀家那干兒子的妹妹,不還給皇帝生生打出一個安西都督府嗎?也先想再來圍京師,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朝中有著于先生匡扶,皇帝也是有本事的,說易儲就易儲,說廢后就廢后,還有什么可以教皇帝不安?”

  景帝聽著極是刺耳,他是很有些后悔到這里來的,但是聽著太皇太后的話,他卻禁不住顫抖起來。孫太后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要知道她原本不是宣宗的皇后,是產下英宗(也有說英宗是宮人之子,當時的孫貴妃奪宮人之子為子的,那就是更可怕的本事了。)之后,逼得當時宣宗的皇后,主動上表讓位,然后由她來當上皇后的。而明清各位皇帝都為皇太后上尊號,就是因為這位孫太后逝世之后,英宗給她上尊號開始,在她之后是沒有這概念。

  她這話句句聽上去如是慈母寬慰兒子,事實上都是含有骨頭的,每一句都如刀似劍,把景帝滴血的心,更加刺得千瘡百孔。而且她點出景帝先前不愿面對或是他沒有醒覺的一點:他很害怕。

  事實如果他不是害怕,他不會來孫太后這里,這時被孫太后這么捅穿了,景帝頗有點不能自制,站了起來揮舞著袖子高聲叫道:“兒臣當怎么做,方才合得母后心意?為何每次來請安,都不見母后展顏?偏生如晉來到,總是聽著笑語…”

  “啪”孫太后當場就把手里的玉如意砸了,冷冷地對著景帝說道:“皇帝若是累了,早點下去休息吧。”她沒有再多的責罵,也沒有直指景帝身為天子,拿自己和丁一比,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之類。

  景帝看著那一地的玉碎,突然朝著孫太后跪倒,哽咽道:“兒臣、兒臣…”

  孫太后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道:“起來吧。”

  “母后…”

  “起來說話。”孫太后并沒有上演一出子孝母慈的劇目,仍舊是冷冷的語氣。

  但景帝聽著卻是心頭有了些依靠,因為當日英宗被俘,教他暫攝帝位,這位太皇太后也是這樣的語氣,她雖是女子,卻是有擔當的人,只要開了口,便敢擔之,果然就聽著孫太后開口道:“叫那如晉回來,說是哀家有些不適,想見一見他。”

  景帝只覺心頭的重擔一下子松了下來,卻就臉上浮出笑意來:“如晉先前叮囑了好幾回,說是要小心看護見濟…”他猶豫了一下,偷眼看著孫太后,卻無法從孫太后臉上看出喜怒,不過話說到這里,他也橫了心一古腦說了出來,“當日兒臣想要易儲,如晉說他觀天象,似無東宮改移之象,然后便再三叮囑,要多派人手,著緊看護好見濟,他和這孩子,倒是投緣…”

  孫太后似笑非笑地發出一個鼻音,景帝連忙說道:“只怕當時他就看出什么不妥來,若是他回京來,兒臣以為,也許見濟的病,如晉是可以治得了的,畢竟那丁蕭氏,號稱殺人圣手,那醫術也是如晉所授的…”

  “言止于此。”孫太后截住了景帝的話頭。

  景帝才發現自己已經亂了,因為這種事,想在心里都是錯的,別說出來:召回正在開疆拓土、節節勝利的大臣,為了太子的病?天下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么?別說是太子,就是皇帝病了,正常也說,不會這么干的,英宗北狩,和死了沒區別吧,當時也沒有讓王驥回師啊!

  “是,兒臣知錯。”景帝不得不無比郁悶地認錯,又開口道,“兒臣這就教丁如玉去關外…”

  孫太后聽著不禁失聲笑了起來:“皇帝是欺哀家年邁,還是已不能視事了?”沒有等景帝回答,孫太后便站了起來,走到景帝面前,“你記住,這天下,終歸是姓朱的。哀家聽著,南宮那邊的門鎖似乎壞了?皇帝不妨教人去換換。”

  “兒臣遵旨!”景帝倒是回答著爽快無比,南宮的鎖不是壞了,是被他教人澆上鉛汁。

  卻就聽得孫太后又開口道:“丁如玉,于如晉抵京之前,一步不能離京!好了,跪安吧。后宮不干政事,皇帝若還不明白,去尋于先生和內閣參詳方是道理。”她終歸是大明的太皇太后,丁一就算賜姓,就算很得她歡心,每每哄得她笑聲不斷,也依舊是外人,這一點上,孫太后是分得極為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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