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受潮這四個字,便如一輪紅日,照開了丁一從接到旨意之后,一路籠罩心頭驅之不散的陰云。為何景帝會要他去云南組建大明第二師?就算是朝廷拔的錢糧要少一些,就算是各種裝配軍械不太可能如廣西一般,就地生產供給,從而造成運輸的成本高昂。
不論如何艱難,此舉無疑是教丁一在軍中再樹威望人脈,所以丁一始終想不太通,景帝為什么會來這么一出。聽著這英國公府佳人的相告,他就明白了。火藥受潮也就是火器使不上了,景帝認為丁一能在廣西站穩了腳跟,根據廠衛包括石璞的線報,就是火器奏效的原因。
所以把丁一踢去火器用不了的云南,便如拔去了爪牙的老虎一樣,除了等死再無他法。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狠的招數。麓川要比廣西更向西面許多,氣候要比廣西更加殘酷許多倍,丁一記得在現代甚至有不知道真偽的說法,說是緬甸人的皮膚,因為氣候的關系進化為毛孔很小,所以哪怕再熱,他們不太容易出汗。因為華夏人一到那地界,真的是汗如雨下。
而思機發和其子思陸發與明軍交戰的地區,就是在麓川或是勐臘之間的區域,而明軍裝備的火器,都是黑火藥驅動的火繩槍和火繩式手榴彈,到底是不是火藥受潮而打不響,丁一也不太清楚,也可能因為氣候惡劣,士兵身體的汗水打濕了火藥。或是保管不善所致。
但是,總而言之,這個問題能提到景帝案前。必定就是大規模存在的事情,或是在運輸之中,容城工場包裝的工藝所致。反正不太可能是丁一到了云南,一拍腦袋能幾句話改變的事情。
“沒有火藥,也未必平不了亂。”丁一微笑著對她說道,“想著回來看你,便會努力平叛。(www.mian花tang.la棉花糖)”
她并沒有領情。所有的情癡癡或是綿綿之意,在她面前完全就是沒有意義,不過事實上她心中是否如此決絕呢?這便不是丁一所能知道的事。只不過聽著丁一的話,原本已轉身離去的她停下腳步多說了一句:“你比我想象要通達,原本以為逼到這角落,你會發動了。”
發動。自然就是帶著兵馬突入南宮。救出英宗扶上龍椅復辟。因為丁如玉被解了兵權,丁一又在沒有奏對之前,完全就是硬趕鴨子上架逼他今日離京去云南赴任的,的確是被逼到了角落里了,但她沒有想到的,丁一居然就這么出了京師,并沒倉促之間暴起。
“若是這樣便發動,我豈不是少了許多看你的機會?”丁一仍是這般的腔調。也許是因為知道無望之故,教得他也不講究。所以膽大起來,心中想著什么,口里便說出什么話來。
她聽著便笑了,沒有什么教人欲火中燒的狐媚,也沒有能讓天地回春的暖意,更無百花齊放的嬌艷,她展顏一笑,只是恬靜,便如輕風掠過平湖,又似云霧暫離山麓,丁一看著,卻有無盡滋味在心頭,直到佳人遠去,劉鐵探頭縮腦過來叫了幾遍方才醒覺過來。
“走吧,這一趟云南之行,看起來要比我們先前想像的,艱難許多。”
丁一走得很急,急得入內更衣的丁如玉,卸下鐵甲換上春衫,出來便已早不見丁一了。
“師叔莫追,先生有信給您。”朱動低頭攔著丁如玉,做好當一回人肉沙包的準備,丁如玉的性子向來就是不好,自她還沒躋身仕途之時,對于丁一的弟子,拳打腳踢是常有的事情。
不過看了信之后,出乎他意料的,丁如玉倒沒有把一肚的不滿發泄到他身上,只是教那隨侍的幾名親衛、軍官,把那兩百跟隨她留在京師的士卒,把安排好了:“用什么名目你們和朱動商量,進安北都督府也好,在這里充當護院也好,都不過是一個名義,你們卻要記住一點,你們是我丁如玉手下的兵!不論是誰,訓練崗哨有誰敢偷懶的,一律按軍法處置!”
“唯總鎮軍令是從!”那些親兵與幾個軍官,聽著立時單腿跪下行禮。
不過當丁如玉回到書房里,卻就長嘆了一聲,跌坐在丁一以前用的官帽椅上,這位震鎮關外的女總鎮,透出了無盡的失落與無奈。丁一教她不要相送,是因為有許多的事務要她處理,無論是書院的遷址,還是安全衙門的隱入黑暗之中,還是容城工場,都需要她過手。
她很無力地嘆了一口氣,開始翻開桌上的文件來看,只是劉鐵也跟著丁一去了云南,各種資料查閱也極不方便,丁如玉身邊那幾個在關外一直跟著她的親兵,傳令送信倒是做得嫻熟,只是丁如玉這當口,一會要上個月丁家商鋪賬目,一會要下個月應交盔甲火銃列表,緊接著又要看綠帆儲量等等。便是在軍中,原本在關外,也有著衛中的同知、僉事、鎮撫等等來做參謀之類的文案工作,密云前衛和兀良哈被丁如玉一統之后升為都指揮司,更有許多相關人等來從事這些工作,這等活計,哪里做得來?于是也無端挨了許多的責罵。
所幸這當口有客來訪,方才教那幾個親兵得以脫身,松了一口氣。
“我剛去送別了他,順路過來看看你。”她坐在廳里,溫和地對丁如玉這般說道,“原想和丁總鎮談談,接下來這京師之中,如何謀劃,看來,卻還是須等他回來才行。”然后她就起身準備辭去了。丁如玉方才回過神,頗覺很有些失禮,便開口留客,英國公府的這位佳人搖了搖頭道,“下次吧,丁總鎮,十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何必作他日之憂?”
她辭去,只是她的話卻在丁如玉的頭心激起了極大的漣渏,教她省起自己的缺失來。
先前便是因為在自己少爺面前,感覺到柳依依的入門之后,自己的少爺平白被那丑八怪霸了去,而那丑八怪偏偏極會為少爺賺錢,丁如玉才會瘋狂地想去謀個官職,以使得自己在這丁家之中,說話有些底氣;但這一路走來,她卻離自家的少爺,越來越遠了,遠到一年也見不上一次面,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就一直跟在他的身邊,做個日日相對的小丫環。
但她已經回不了頭,因為她已不能再去做那個小丫環,她是丁總鎮,她的肩上,負著許多將士的目光,那些聽她號令去赴死的男兒,那些追隨著她旗幟揮灑熱血的軍兵…于是她便為這些軍兵請命,便是入京述職,她也要讓那些烈士先行!
結果呢?她便被奪了兵權,再也不能和那些相信她,信奉她號令的兵卒一起縱馬殺敵。
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她想起剛才的這句話,便頓悟了,重新回到書房之后,她少了幾縷煩躁,多了幾分專注,做好眼前的事,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不要把事情不斷推向自己期望的反方向的選擇。當身邊的親兵再度手忙腳亂之際,丁如玉沒有再斥責他們,而是安慰他們道:“別急,慢慢來,不會便學,久了手熟,自然便好了。”
丁一并不知道如玉的這一番心路曲折,他奔波在赴云南的路上,那是一條充滿了艱難的道路,單單這條路,已然教人折磨不已。這一路行來,出了湖廣之后,人煙便漸稀了,先前還有幾伙盜賊,跟了他們有三四里路,若不是看著這一行百余人皆是披盔頂甲,一行數馬的派頭,只怕不知道,便要遇上幾輪搶劫的戲碼了。
“先生,前方兩里處有一丘陵,其間有條小溪,是否扎營?”譚風聽著從前方回來偵察兵的匯報之后,向丁一稟報,“若不扎營,前方十里以內,便再無適合扎營的所在,那么我等需要夜間行軍到二十里外的山腳下,才能尋著水源;或是轉向南下到十里外的小河邊上。”
丁一長嘆了一聲,點頭道:“就駐扎下來吧,看這日頭西墜,要趕到二十里外,怕真的天黑了。”扎營最理想,當然就是背風、高地、活水之類的地型了,而這種地形條件,也不是說有就有的。所以一味趕路不見得就是好事,或是找不到理想地形,不論是自然災害還是野獸夜襲,那絕對不是一件什么好玩的事情。
當下聽著前方二里扎營,一路行來也頗有些倦意的騎兵連,倒也就振作起來,策馬而奔,二里路也不過一千米,花不了多少時間便到了。跟著丁某人一年有余,這些原本是邊鎮精銳的騎兵,倒也習慣了,馬上就分派人去割草飼馬,又有人去布置崗哨,又有人去挖掘平整營地,伐木為墻;炊事班的士兵也從馬背上取了家什下來,有人去搭無煙灶,有人去砍柴,有人和偵察班的一起,提著偏心輪弩,去附近看看怎么弄到一些野味獵物來安排這一頓晚餐。
丁一看著倒也安慰,這支部隊在他上,漸漸是有了些模樣的,卻在這時,便聽有人操著口音極重的官話斷喝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