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險境之中,絕境之中,往往就會拋開許多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念頭,都要死掉了,許多東西也就沒什么放不下,平日里最在意的權柄、利益也成了笑話。也許正如石璞被困時所想的:身后名如何?或者就是當下唯一的想頭。至于什么兩廣總督的權柄,人死如燈滅,便是要他解下印信交給丁一,又有何不可呢?
這個時候人就顯得特別的純粹和高潔了,但當脫困之后,先前放下的一切,卻很自然的便又重回心頭。所以當石璞看著丁一出來迎他,所想的便是丁某人為何不遵循圈禁于懷集的旨意!當看著趙輔站在丁一身后,石璞卻就忘記,趙輔率軍奔波回援,連接沖擊敵陣的行為。
“趙將軍還是去如晉跟前侍候著吧。”入得行轅之中,石璞還沒坐下,就微笑著對趙輔這么說道,“老夫是乏透了,這府城里的事,看著也只能暫托于如晉,你在老夫這里立規矩也是沒有用的,啊?”
聽著這話,深譜官場規則的趙輔,嚇得連忙跪了下去磕頭道:“門下沐恩小的趙某,安敢生出這等心思?恩主老大人去在何處,小的自然就侍候在何處。先前實是丁容城看不起小的,說是小的與那數千兵馬是沒用的廢物,只配守城…其時恩主老大人不在城里,小的爭了幾回,實在是爭不過丁容城…那人是個蠻橫的,老大人,今日那人剛煽動百姓,把蒼梧知縣也打死了啊!”
看著趙輔誠惶誠恐的模樣,倒是讓石璞心頭略為受用,冷哼了一聲道:“行了,滾起來吧,嚎什么喪?”這時自然有下人端了湯水上來,又有年輕的侍妾上來擰干毛巾,替石璞輕拭臉面。石璞這時候才找回一點兩廣總督的感覺,輕咳了幾聲,揮手教她們退下,撩起袍裾往椅上坐落。卻向趙輔問道,“蒼梧縣是怎么回事?”
趙輔自然不敢隱瞞,一一將這幾日里發生的事情跟石璞稟報。
盡管例如丁一通過許多生活細節,在邊軍心目中樹立自己形象的行為,趙輔很識趣地沒有提及,因為一說起來,石璞自然就會質問,當時趙某人為何不制止丁一這么干?所以他是不會自討沒趣。
不過就算過濾掉了許多東西,仍然讓石璞越聽著兩條白眉越是糾結在一起:“好一個義民!丁如晉,正人矣!”石璞老臉上泛著笑。仍舊說出這么一句話,和他被圍谷中時,所說的話是一樣的,只不過此時的腔調,卻就不比當時的直率。顯得很是耐人尋味。
如趙輔這樣在他身邊跟隨有一段時間的,那是直接就聽出了話中的諷嘲與相反的意思。
“義民打死了蒼梧縣?如晉沒有拿人?”石璞又向趙輔這么問道。
趙輔不敢隱瞞,如實說道:“沒有,丁容城說是義民是久沐皇恩,忠心為國,出于義憤。”
“呵呵冇,真是愛民如子丁如晉啊!善哉斯言!”石璞笑著點了點頭。卻又是說道,“這甚么論道堂,真好,便如三代之治,明堂論道嘛,丁如晉。丁容城,所謂上古之賢臣,莫過如此啊!好了,你下去吧,不用在這里侍候。老夫乏了。”這是石璞入城之后第三次提出他乏了。
第一次是面對丁一的時候,他不清楚府城現時的狀況,所以他需要一個緩沖的時間讓自己可以掌握情況;第二次他是在質疑趙輔的忠誠,也是在向趙輔宣示自己的權威性;第三次,才是真實乏了要休息的意思。
趙輔又跪下去磕了頭,方才小心退出。雖然石璞回來,但趙輔卻覺得,自己回不到當初了。已經站起來的人,自然是不愿意跪著過活,無形之中,丁一和石璞在他心里,就有了個比較。趙輔不得不承認,就是短短三兩日,他就下意識地,更為親近丁容城一些。
并非說丁一對他就全無利用,一點心機沒有。同樣是有的,如果沒有,那么趙輔才不敢跟丁一走近呢,那樣的話,丁某人不是等死的傻瓜就是所謀者大吧?但丁一并沒有石璞這種理所當然高人一等的架勢,這一點趙輔的感覺很明顯,丁一與他相處,更接近于一種純粹的上下級關系,至少不會有人格上的屈辱感。
不單是對他,就是對他的親兵,丁一說話做事,有利用,有指使,但真的是有一股發自于內的尊重和平等,讓人感覺到相處著舒服,不用太刻意地作賤自己,來映托丁某人的高大和偉岸。
“可惜,您始終不是兩廣總督啊!”趙輔無奈地低嘆。
而這個時候,肥球有點落寞地從行轅外面的巷角轉了出來,沖著趙輔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自己來。趙輔愣了一下,不過張望了一下左右,卻還是對親兵說道:“跟著干啥?老子去找個茅坑蹲蹲,你們他娘的自個找點樂子。”
肥球似乎心情不太好,見著趙輔過來,很直接地開口道:“趙將軍…”
“別!老趙,叫老趙就好,您要這樣,某得稱厲先生了!”趙輔連忙止住肥球,不論如何,他從心里是不愿惡了丁一這邊的,畢竟現時他是看清楚了,丁某人和石太保之間的角力,不是他自己可以摻一腳的,而不論為哪一方當馬前卒,自己的下場,當時被逼著三刀六洞,已是足夠深刻的教訓,所以他是打定主意兩邊不得罪。
肥球有點提不起精神,也就沒跟他客套:“那成吧,趙哥,石太保有問起你,上書朝廷的事么?就是當日你去懷集之后,和家師一道上的折子,那事有問到沒?趙哥,這事你得給我個實話,兄弟我是跟你投緣,才來找你問一句,你要沒說實話,到時只怕家師和石太保都覺得你從中搗鬼…”
趙輔聽著背上隱然有些涼意,連忙對肥球道:“方才太保乏了,只是匆匆稟了近日諸事,沒有細說到這節,不過我有說到當日去了懷集,晉公聽著稟報,立馬就點了兵將,又上了折子,不過沒有提末將也上了折子的事。”
小巷里光線昏暗,但肥球還是能看得到趙輔臉上的憂色,于是他伸出手拍了拍趙輔的肩頭:“趙哥,不是兄弟嚇你,你算是保全了自己啊!這事最好爛到肚子里,家師是什么性子你知道的,要真看不順眼,當面就發作了,有些人卻就不見得這樣,這事你要是說出來,只怕到時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就是禍及家人了。
趙輔木然地點了點頭,直到親兵來尋他,遠遠叫嚷著的聲音將他驚醒過來之后,才發現肥球什么時候走的,他都不太清楚。他隱隱是猜到了一點什么,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決定絕對不去提起這一茬就是。
其實肥球并沒有走遠,就在不遠處的拐角一直留心著趙輔的反應,直到親兵尋來,趙輔有些魂不守舍地離開以后,肥球才從陰暗角落里行了出來,回去尋丁一報告這一趟的來龍去脈。
“先生,東西拿回來了。”肥球沖著丁一稟報著,卻有點無奈地搔了搔頭道,“弟子說給他五千兩銀子,直接送到他指定的地方,等收了錢了,他信得過的人來了信,才把東西給我。誰知道那廝卻不干,說道是錢財身外物,不冇要銀子,只要先生保他家宅平安,并且當場就把東西給了弟子。”
所謂的那廝,就是石璞身邊的幕僚;所謂的東西,就是文胖子入都嶠山時,送給石璞的公文。這封公文此時便在肥球的手里,丁一接過看了,湊到燭火上點著,看著火頭在紙上彌漫,方才把它塞進煮茶的紅泥小爐之中。
“趙輔說他還沒向石璞提起,他當日在懷集上書的事,按弟子看,他是不敢說的了。”
丁一笑了笑,對著剛剛回來的杜子騰和丁君玥等人說道:“就看太保怎么個章程了。只不過,明日天亮之后,第一團回歸肇慶駐地;第二零一團因展之帶著,入都嶠山去,視機會行事,若事不可為,便撤回懷集。文叔,你去廣州府做點生意吧,忠叔那邊有書信來,說是想在壕鏡澳那邊建個船場之類的,鄭永章春閨進士之后,老是鼓吹雷霆學派,朝中大佬頗為不喜,外放香山縣,正好壕鏡澳那邊是香山縣管著的,”鄭永章就是鄭文奎。之前在京城,那一伙認同丁一理念的舉監生,也都是當時參加了丁一楊善等人密謀,在君主立憲協議上簽署了名字的成員,其中王佐由丁一保舉了南海縣,陳獻章薦了去當監察御史,還保薦了一些舉人出身的舉監生去任官,就這鄭文奎留在國子監。
“侄少爺放心,胖子不至誤事。”文胖子樂呵呵地應了。
丁一點了點頭卻又對肥球道:“你去南海縣,跟王佐親近親近,不必做什么事,只是告訴他,還是不要拜了,他的信為師也不方便復他,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情誼在心就好,俗禮沒有什么必要。”王佐這南海縣還是丁一保舉的,但正是如此,丁一才刻意保持距離,以免給朝廷里留下結黨營私的印象。
至于石璞,丁一知道他必定會有動作的,只不過等石璞發動的時節,才會知道他自己錯得多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