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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督廣西(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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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幾十艘江船靠了岸,丁一微笑著提了袍襟,領著懷集的鄉紳上了岸,卻是遠遠迎了上,行近了便揖手笑道:“太保康健啊!學生的家眷,竟沾得太保的官威,實在是有運氣的,要不這千里迢迢南下,只怕不知遇著什么波折。”

  丁一這話說得比較平俗,但卻也透著親近的味兒,石璞從官轎里出來,也笑著迎了上來,把著丁一的手臂,笑道:“節庵好眼力啊,以虜首為束修,真士林佳話…今日見著,果然是少年英才!”

  他這話說出來,卻是句句都有門道,先提節庵也就是于謙,就是示意著他看在于謙份上,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過份;又提了當日西直門外,丁一以韃虜首級為拜師禮的往事,便是示意丁一,他是知道丁某人來龍去脈的;再一句少年英才,無非就是警告丁一,他石太保歷經數朝,見過的風浪多了,丁某人別想著給他鬧什么妖娥子,老實在懷集圈禁吧!

  丁一微微笑了笑又寒喧幾句,便給石璞引見了隨行來迎的鄉紳來跟石太保一一見禮,太子太保,位極人臣,這對于這些鄉紳來說,能見著這樣的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值得在族譜里寫上一筆的事。所以他們都很激動,而石璞明顯也很享受這樣的敬仰。

  “如晉啊,來來,這位趙將軍卻也是深諳兵事的,汝等卻可好好親近一番。”石璞見著丁一這做派,又帶著鄉紳來,覺得丁一是服軟的了,完全交出掌握著的人脈關系,要知道這年代,中央政權下達的行政命令,也就是到縣一級,再往下去,往往就是鄉紳在以族規家法。治理鄉間了,看著丁一把這些人也帶來,石璞倒也沒怎么為難他,反而給丁一介紹起隨他而來的趙輔。

  只是趙輔猶豫了一下。不論官職名聲,都應該他先上前去跟丁一行禮,只是如何稱呼丁一,他有些拿不準主意,身為都指揮僉事,他當然不可能跟那些大頭兵一樣,咋咋呼呼叫丁如晉了。再說雖然丁一這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趙輔的都指揮僉事也是正三品,可就算現在不是明末那種文官想殺都督總兵,就提劍殺了的時節。文官武臣的品級也差得遠了,哪里能一回事?

  但他隨石璞南下,卻是很清楚如今丁一圣眷不再了,他向來就不覺得,小他十來歲的丁某人。有什么驚天的本事的,所以心中極為看不起丁一,認為他是仗著于謙,盜名欺世罷了。

  雖然路邊那二三十個紋絲不動的泥猴,教趙輔略為收起輕蔑之意,但他仍然不認為丁一有什么值得他敬仰的,就算做到左副都御史又如何?落架鳳凰不如雞!失了圣眷。丁某人又有幾天能蹦跶的?

  但沒等他開口,丁一卻就轉過來身,淡然笑著:“趙將軍?年少有為啊!”趙輔一張臉立時脹得通紅,年少有為?年少?整整大了丁某人十多歲好么?加上這年月的人結婚早,趙輔的大兒子都不見得比丁一小幾歲!

  “太保,看著這趙將軍。學生便愈覺馬齒漸增,青蔥不再了啊!”丁一就這么對趙輔來了一句,卻轉頭去石璞說話,那做派就如當趙輔是個小孩,哄上一句。然后要聊天,還得跟石璞這成年人才有話題,“唉,先前學生就乞過一次骸骨的了,蒙圣上恩準,得享余年,誰知去冬國家有事,又硬來開個恩科,將學生這乞了骸骨的人,生生差來廣西,萬幸太保來了,總算得脫啊!”

  一番話說得石璞心里不住罵娘,因為丁一這話,是很有一些諷嘲他已七十多,還貪戀權位,不肯辭官退休的味道——再扯遠一些,何嘗又不是在諷刺趙輔的恩主吏部尚書老王直呢?不也是跟石璞差不多,數朝元老就是不肯自請辭去!

  但不論肚子里如何罵娘,丁某人是真的乞過骸骨的,石璞臉上卻還不得不維持著笑意答道:“如晉安能枉自菲薄?正是為國家效力之際,怎么能說出這等喪氣的話來?老夫足足較你大了一個甲子,不也一樣為朝廷奔波么?”

  丁一聽著,不住贊嘆石璞高風亮節,為國事操勞真是士林典范,一時間,趙輔那一肚子的火,就在夏日微風慢慢地愈烘愈烈,卻又無處可以發作,站在一旁,竟然如大人說話插不上嘴的小孩,那張臉皮都憋得泛紫了。

  “年輕人就是有朝氣,太保您看這臉膛?看著有沖勁!”丁一回身就這么伸手在趙輔肩膀上輕拍了兩下,還問道,“趙將軍看來是墩實的人兒,不擅言談,武人這作派是好的,只問殺敵,不作巧言。不過,趙將軍,學生年少時也曾血熾,帶著七八個弟子,夜踏敵營的事也敢做,結果如何?”

  丁一說著,搖頭長嘆,把著石璞的手臂晃動道:“太保啊,連皇帝和太皇太后都知道學生這一身的傷,每有圣旨,都贈免跪,只因天子圣明,知道學生當初年少做下的事,弄得這一身舊創,著實是真的跪不下,每到風雨天,那真是疼不欲生!”回頭又對趙輔說道,“故之趙將軍,少年人,有朝氣是好,但凡事還是要想周全,莫要跟學生一樣,落得一身傷,便不美了。趙將軍,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啊…”

  趙輔能說什么?能說皇帝贈丁一不跪,其實是給面子不是因為什么狗屁的傷?這話他是絕對不敢出口,他是武將,文臣噴皇帝就有,他又沒到石亨、孫鏜那層次,一個都督僉事敢噴皇帝那是要找死么?

  而且他再不回答,這不要臉的丁某人,說不準一會敢來摸他腦袋了!加上石璞的眼光已掃了過來,趙輔這么悶聲不開口,作為兩廣總督,石璞也是丟臉的。所以趙輔很無奈地抱拳應道:“丁嘉議金玉之言,末將領受了。”丁一還有嘉議大夫的銜頭在身,所以趙輔想了半天就稱丁嘉議,但話一出嘴,他就后悔了,因為連他自己聽著,都感覺跟不服氣的小孩跟大人頂牛一樣的腔調。

  丁一笑了笑,也便就此作罷,卻邀請石璞和趙輔上船,水路總要比陸路好行些,哪怕石璞坐在轎子里,這天氣也是悶熱得不行,所以聽著丁一的邀請,倒也無二話,便隨丁一上了泊在岸邊的那艘大船,其他江上戰船看著大船起帆,便也紛紛起了錨,護衛左右,一路向懷集而去。

  趙輔帶著十幾個親兵上了船,風吹著,倒是比起騎馬趕路要舒服許多,那親兵低聲說道:“將軍,這姓丁的倒是會享受!這么多船,不過跟石太保說一聲,跟姓丁的要過來,咱們來回梧州、廣州,也好舒坦、舒坦!”

  這時石璞的老眼就冷冷掃了過來,趙輔連忙起身,狠狠抽了那親兵一記耳光,直把他扇著癱倒在地,對對丁一和石璞抱拳道:“末將御下無方,沖撞了兩個大人,還請恕罪!”因為他看得出,石璞生氣。

  要拿走丁某人的東西,這個石璞倒是沒什么意見,他這趟來懷集,未必沒有存心看看有什么好東西可以弄走的。只是丁如晉也是做到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雖說失了圣眷,但就算致仕的正三品官員,也不容得當面這么搞啊!要吃可以,吃相不能這么難看,丁一就算衰了,失勢了,終究也是士林一員,石璞不可能容忍趙輔的親兵如此放肆。

  此時大船離岸大約也就是三兩百米,剛剛去到江心,除了那艘載著柳氏夫人和隨從的船依然跟著大船之外,那二三十只戰船卻轉了篷,又從船舷掩體木板下方的縫隙伸出船漿劃動,片刻就離了大船而去,朝著方才停泊那江邊飛馳,操舟者的嫻熟,倒教石璞看著也是眼饞,想著一會上了岸,怎么開口跟丁一索要這支船隊過來。

  那幾十只戰船還沒馳到岸邊,就見方才丁一迎石璞的那段官道邊上草叢之中,突然一條條火舌生出,然后爆竹一般的槍聲連續響起,濃郁的白煙頓時便把那條官道籠罩了,石璞在船上看得口瞪眼呆,這時那幾十只小船也奔近了,離岸二三十米的位置停泊了,也一排排放起火銃來。

  趙輔看得眼角欲崩,怒然起身戟指丁一咆哮道:“你好大的膽子!”又沖著石璞抱拳作禮道,“太保!末將得罪了,這廝無故伏下兵馬,屠殺末將麾下將士,若不拿下,安能平士卒怨氣!”說罷把手一揮,那十位個親兵看著也是上過陣的,長刀抽出握在手里,真是不怒而威殺氣騰騰,便朝著丁一這邊包圍過來。

  石璞氣得一拍椅子扶手,沖趙輔這么喊道:“住手!”卻向著丁一問道,“如晉,汝將奚為!”他這是在問丁一要干什么。

  “大抵是有亂兵踩踏百姓田地,四海大都督衙門的人等去緝拿,亂兵反抗,四海大都督衙門的人等便只好奮起自衛吧。”丁一端著茶杯,頭也不抬地說道,“方才還有一伙亂兵縱馬亂奔,把學生派在路上恭候石太保的那些弟子,都濺成了泥猴,二位剛剛沒見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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