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與陽光透過窗格,照亮得了這書房,卻照亮不了書房里眾人心頭的陰霾。丁一下面將要說的話,將要跟他們議論的話題,將會讓他們的前程和命運,添上許多的風波,盡管這些風波也同樣的包涵著收益,但不是所有人都跟萬安一樣那么具有賭性。
但不論如何,這個時間點上,是不可能不做出選擇的。
徐珵并沒有猶豫多久就緊接著萬安開口:“學生本是先生門下走狗,恩主所命,安敢不從?若事敗,珵只求先死而已。”他本來就有一份要謀請英宗復辟的血書在丁一處的,單是那份東西拿來,他是必定被景宗族誅無疑的事,所以死上一回是死,死上兩回也是死,想通這一點,倒也就沒有什么可猶豫的。
“我等得先生看重,安敢他想?吉當依先生所囑。”劉吉就笑得有點苦澀,不過他說的也很清楚,他被丁一喚了過來,雖然不象徐珵一般從正門進來,但這玩意就算在劉鐵的安排下,能瞞得過廠衛一時,還能瞞得過一世?只要接著參與進來,盡早被劃入丁一的派系,是一個必然的結果。
一旦泄漏出去,萬安和劉吉都這態度,換誰是丁一,都是第一個懷疑到他頭上來的。再說,就算他不答應,想退出的話,他可不認為丁一就會這么放他離開。丁一的手段,奉天殿上殺馬順,長街之上殺混混,這種不論身份毫不講究,只要被踩了尾巴,就要咬上對方咽喉的習慣,也是很多人不愿挑明了跟丁一作對的根本。
丁一聽著,搖了搖頭,起身走到火盆旁邊,招手教徐珵過來,從懷里掏出一份東西,在徐珵面前展開。卻就是在南京的時候,徐珵寫下謀請英宗復辟的血書,丁一的角度很講究,劉吉和萬安是可以看得見那血書,卻不太可能看得清上面寫著什么。
但于徐珵來說,他卻就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不知道丁一在這時候拿出這東西,是想要做什么。丁一微微一笑,伸手把那血書湊到火盆引著了火,那火焰便在紙上漫延著。丁一等著火焰漸掩過了紙面。才把它投入火盆。看著其化為灰燼。
“你們都可以選擇退出。”丁一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燼,直起身來對著他們三人說道,“某絕不怪罪,也不會因此去對你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某沒那空閑,故之,爾等若是能做到,便直接答復出來,不能做到,便走就是。”
徐珵這會第一個就答復了:“學生必能做到!”面對丁一把這隨時可致他于死地的血書,付之一炬的時候,這種信任當然讓他感動。但可惜他這種人,感動是不會影響他的決定。他之所以這么快速地答復。是因為他害怕。
在徐珵的認知里,他有發自內心的恐懼:丁一必定有著更多為犀利的辦法來對付他,所以才會這樣隨意的冇把這封血書就這樣放棄掉!他不知道丁一有什么犀利的辦法,但他覺得,必定是有的。也許自己家里的花匠,就是丁一埋下的暗棋也說不定!
為了害怕丁一對自己生出反感而發動某種可怕的手段,徐珵不單作出了徐珵答復,而且還對劉吉和萬安說道:“先生方才焚去之物,乃是徐某拜入先生門下的盟誓,若是泄漏出去,徐某必族誅無疑。”
萬安倒很鎮定,賭徒嘛,認準了就閉上眼推下去,不到揭開是不會改的:“學生必能做到,便如前言。”想想他認定了攀附萬貞兒能讓自己權勢得益,連認親都能干得出來的,別說丁一現時還是于謙弟子,士林中名望也是極高,他現時也遠沒有后來跟萬貞兒認親時的權勢,他有什么不敢賭?何況丁一焚書,感覺更是贏面極高的事情,為什么不接著下注?
“先生正人,吉失言了,先生所囑,學生定能做到。”劉吉其實和徐珵所想的,沒什么區別,一個四品的左僉都御史所寫的血書,可以教徐珵族誅的血書,丁一就這么燒了,他覺得丁一必定是有什么更可怕的手段在等著他們。
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什么國家大義,什么民族情結,什么熱血、自由、榮譽…得了吧,和這三位談這些,指望能靠這些正能量來打動他們?那真還不如去對牛彈琴,至少牛還哼哼兩聲。
丁一笑了起來,不論什么心思都好,他從萬安眼里看到了孤注一擲的亢奮,從徐珵和劉吉臉上,看到了深藏于心中的恐懼,這就是他想要的。他很快就開口了:“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不聞設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這是朱元璋殺胡惟庸之后下詔書所說的話。
“然若皇帝無太祖、成祖之勤勉,當如何?若皇帝懶政,又當如何?故有內閣,而內閣非憲,名不正言不順,今之政事,多擔于吾師之肩,若吾師去,奈蒼生何?”丁一這番話是想了許久了,此時說來,倒也毫不慌亂,“天下興衰系皇帝一人之身,安合民貴而君輕之大義?”民貴君輕,是于謙立景宗所提出的。
三人聽了都沒有急于發布自己的看法,這讓丁一很滿意,要是還沒等丁一說完,就急急附和,那才是不足與謀之輩。丁一喝了一口茶,才接著開口道:“某的意思,是皇帝的權柄,應該被壓縮,由總理大臣來擔任主要管理國家的職責,率領六部;每一任總理大臣任期四年,非戰時不得超過兩期…應有上下議院的來立憲立法,上議院主要就是勛貴之輩,下議院就是普通百姓,最好是從民間選出。當然,皇帝對于上下議院以及總理大臣或是六部提案,有否決權…人生而平等,人生而自由…民眾保留反抗暴政的權利…私有財產神圣不受侵犯…風可進雨可進,國君不可進!”盡管有一些,就算在后世,也不過是段子和美好的愿望,但丁一也一并說了出來。
說完之后他就撤手不管了:“擬出綱領之后,日后再齊聚同志,再作細則修訂定稿,然后參與者一一附署,大約的權想便是如此。后面起草章程的事,就由你們起草,畢竟三位于這等事上,要比丁某更為擅長許多,便有勞了。”
然后丁一便出了書房,對劉鐵說道:“五十步之內,妄入者殺無赦。”
事實上證明,丁一這決定是很正確的。
他雖然能應付得了八股的考試,但論起根底來說,比起這三位從小讀書科舉的正牌士子來講,還是不一樣,特別是起草這樣的綱領性的東西。而這三位在歷史上都先后當上首輔的人物,也證明了他們被逼到不得不干活,也不是只會占星、弄偉哥、裝死。
用過晚飯之后,劉鐵便派人來請丁一,說是徐珵三人請丁一過去。
丁一接過他們所擬的綱領,便看到許多熟悉的字眼,例如丁一先前和他們所說的“自由”,便被改成“群已權界”,這和后世嚴復從西方所譯的完全一致,要比自由兩字,要更加貼切于原義。
群就是群體,已就是自己,公眾與自己的權利界線,因為所謂自由在中文里的直觀意義,就是不受拘束,無所限制。而這于liberty原義是有違,在原冇義上,自由是存在權利與義務,而不是中文里最直觀表達的意思。
而丁一所說的民主,被改成了民治,無疑也是更為合適一些,更加摻合了一些類似《尚書泰誓》之中:“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之類的引證。其中還有一些類如博論引證孔子是民治斗士,開啟民智就是要重光三代之治一類的話,被劃了去,大抵是他們寫了出來,又覺得漏洞太大經不起推敲的緣故。當然,他們在其他方面也使之更為華夏化,丁一很驚奇于他們的索隱本事,例如先前提出的勛貴占據的上議院被改成了”明堂”,據說這是自上古便有。
至于這綱要的開頭:“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丁一看著開篇這一句,也是感覺很熟悉,只是想不起之前自己是看過的是誰寫,“…制一切之法,草一切律則,咸為王者一身之私計,而不復知有民事…思革前代之弊,成新王之規,徒因陋就簡,委靡廢弛,其上焉者,補苴罅漏,涂飾耳目,故千瘡百孔,代甚一代,二千年來之華夏,雖謂之無政焉可已…”
看到這里,丁一倒是想了起來,這大致是清末年代,嚴復、譚嗣同他們的腔調。
這三位歷史上都當了首輔的人,便在那時急急地用飯,等著丁一的意見。
他們開始明白丁一為什么敢于焚毀那份血書了,因為沒有必要,沒有必要用那玩意來當成把柄拿捏,在起草這份東西的過程,他們開始慢慢被自己所寫的這份東西而打動,從表述丁一的意見,到最后開始越來越認真的推敲和修補其中存在的問題。
因為若真能成,這士人能當上的總理才是真正的一國之首!
雖然說最多連任不過八年,八年真真正正主宰一個帝國,還是象哈巴狗一樣,當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首輔?也許二三十年后劉吉和萬安,會有所掙扎,但現在他們還年輕,還有沖動與自信,加上權力極強盛的徐珵在旁邊煽動,他們已經完全投入自己所描述的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