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蹄踏雪這幾個月里漸漸養出了些膘來,這匹明顯是和阿拉伯馬或是頓河馬雜交出來的戰馬,自從丁一領著幾百學子入關之后,它也就沒有什么奔馳的機會,盡管每天馬夫都會帶它出去跑上一陣,但毫無疑問,它仍然對沙場與鮮血,充滿了希冀。
無法發泄的精力,讓馬棚里的其他馬匹都遭了秧。四蹄踏雪憑仗著遠比它們高大、強壯的身軀,擠壓、蹬踢、嘶叫著,壓迫著它們的生存空間,哪怕單獨把它關在一個隔開馬棚里,它也會用強勁的后蹄踹破木板,然后繼續暴行。
于是馬夫不得不去找朱動:“大人,把它閹了吧!這戰馬要上陣的,若是被敵軍母馬勾引去了,那就是大麻煩,到時怕對先生來說,也是不利的!再說這普天之下,除了種馬,哪有戰馬不閹的?”
朱動聽著也是道理,這可不是華夏民族的創舉,而是從匈奴那里學來的法子,草原上除了種馬之外,雄馬也是一樣閹割的。倒不是說閹割了就不會被母馬勾引,太監還要找菜戶呢,主要是閹割之后,戰馬會更溫順一些,更容易馴服,便于騎乘。
四蹄踏雪如果不是它實在很優秀,只怕也不會到了今日還沒被閹掉。這種高大的馬匹,其實在草原上不是沒有。蒙古人在成吉思汗的帶領下,殺到歐洲的時節里,重騎兵在軍隊中的比例,是達到四成的。以純種蒙古馬的體型,不太可能常例性地負荷起重裝騎士與馬鎧,再進行作戰。所以必然是會用繳獲的頓河馬和阿拉伯馬之類馬匹,來充當重騎兵的座駕,而這些馬種隨著蒙古大軍回到草原,必然也會帶了一些種馬回來,與蒙古馬雜交之后留下后代。
但是幾乎繼承了阿拉伯馬和蒙古馬雙方優點的四蹄踏雪,也就是負重能力強、沖刺速度快、持久性耐力好,就不多了——單是體型大沒什么用,世上最大型的夏爾馬。一噸左右,甚至有達到噸半的,能拉動數噸的重量,但它們只是馱馬,不是戰馬。
所以朱動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對于這年代的行伍中人來說,就如千百年后的軍人分辨出坦克和輪式裝甲車一樣直觀的事:“留下種了么?”他這么問著馬夫,后者點了點頭,說是有七匹被四蹄踏雪蹂躪過的母馬,已經懷上了。
“我問問先生再說吧。”朱動是這么回答的。
而當他把這個問題交到丁一面前時。卻被丁一想也不想地拒絕了:“強者欺凌弱者。自然界的天然規律。閹割的不是一匹馬,而是血性。當我們習慣于把百姓的血性閹割掉,讓他們溫順,讓他們馴服。漸漸地。他們也就變得怯懦和軟弱…”
朱動聽著真的無比郁結。
問一匹馬,怎么扯到這份上來了?
要割的是生殖器,怎么就跟血性扯上關系了?
但他也只能冇謹立于旁,好好聽著。因為丁一書房里并不止他們師徒兩人,而是座無虛席。
足足有三四十人的國子監舉監生,便在丁一的書房里高談闊談,近二個月,已是定期的聚會了,每旬都會來上一日。而朱動之所以不敢嬉皮笑臉。是因為他聽出了門道,這哪里是詩文唱酬?
“要走出京師去,到鄉村之中去!到密云前衛去?”丁一繼續著他的話,或者說是一種變相的講演,“我等讀書人。當以振興天下為已任!如何振興?劫富濟貧么?這是一個值得吾等深思的問題。但目前來看,密云前衛就是一種方式,把華夏的百姓與士紳、富人之間,對于土地,必然存在的沖突,轉嫁到狄夷那里去,如果能夠讓百姓明白這一點,讓鄉紳明白這一點,有錢出錢,有人出人,于我華夏來說,便是大同!”
眾多被煽得暈乎乎的舉監生不住點頭,有人不禁說道:“極是,或是密云前衛能站得穩的話,出錢的鄉紳,便無了刁民活不下去謀逆的禍根;窮苦人只要肯搏命,也能在關外得到自己的土地…”
只是,卻沒有人能察覺到,丁一眼中深藏著的痛苦神色。
這是不對的,他很肯定這一點,不是其中有帝國主義的因素。若是大明真的有能力征平四夷,丁一不介意自己被釘在什么歷史的恥辱柱上。連現代的阿美利堅,當它成為地球上最大的霸權時,它的元首做出決策時,也不曾記得五月花號時的弱小與面對英國攻擊時的無助,它憑仗著自己的強力,做所有能做的事。
丁一要當一個圣人?不,他絕無這種打算。
他的痛苦,是在容城的工場,目前完全是不可能支持得起征平四夷的戰爭。
不論工場要多大,它現在仍然是一個剛剛誕生起來工業雛型,從產量到技術儲備,都很不盡人意。而偏偏丁一在這個時代,卻無法得到國家機器更多的支持,甚至,還要提防著來自于皇權和相權的攻擊,致命的攻擊。
在送走這些被他煽得熱血沸騰的舉監生時,丁一再一次叮囑他們:“丁某不要什么聲名,這些事,某也暫時不曾理出頭緒,這也是丁某請諸位來商談的根本…只望在你我未曾格到真締之前,暫時莫要傳揚出去,以免誤人誤已才是。”
一眾舉監生紛紛承諾不會外傳,其實外不外傳丁一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不要讓于謙和景帝對他產生過太多不必要的關注。而偏偏他不得不這么干,因為密云前衛需要人,需要錢糧。
草原上五千鐵騎,就足夠控制很大的地盤了。
但這種控制和華夏民族的控制,是兩個概念。
草原上只要能擊敗對方,殺了他們的頭人,擄走他們的牛羊、女人,就足夠了;
但對于農耕民族來說,控制,是指這一范圍之內,得有地區性的穩定,這樣才能進行開荒、耕作、灌溉、收獲,包括集市和交易等等活動。不單得有一支威懾性的軍兵,還得有鎮守的部隊,巡檢的部隊,還得有士農工商各色人等。
這么發展下去,依靠丁一自己來支撐,壓力會極大,而且進度會很慢;朝廷這邊是不可能指望了,所以他也只能指望民間的支持了,就看看能否發動起百姓來,而舉監生們,無疑就是百姓之中,默認的代表。
舉監生大部份都離開了,但是還有幾個人籍故留下來。其中膚色略黑的便是海南臨高的舉子王佐;樣貌俊秀的是廣東深浦的鄭文奎;臉帶微笑的卻就是新會的陳獻章,這三人是丁一剛上京,四處販賣皇漢理論時,領著一班舉監生來金魚胡同質問丁一的學生領袖。
王佐當時是有些以為丁一詭辯的,而陳獻章則是認為丁一只是空口大言,若真要上得沙場,不見得丁某人便能如他所說舍身為國,只有鄭文奎對丁一所販賣的理論很以為然,自那時之后,在國子監里、士林相聚之中,多有為丁某人鼓吹。
只不過時間漸漸地推移,經歷了土木堡,貓兒莊,京師保衛戰之后,王佐和陳獻章也漸漸覺得,當初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們也是坦蕩的人,便來賠禮,丁一自然以禮相待,但經歷過這么多事以后,丁一可就不是那個剛來京的小秀才,已是名動天下冇,從五品高官任上致仕的丁某人,不計前嫌接待,自然于這兩位舉監子心里,也是有暖意的,這一來一去,便也成了常客。
“汝學,廣東新建南海縣,你可有意前去?”丁一并沒有馬上揭開題目,而是稱呼著王佐的字,向他這么問道,“雖說非進士,任首領官有些難,但天官那里,某薦之,應也多少有些薄面。”
不是進士,可以當縣丞,可以當同知,但要知縣知府之類,一般是不太可能的。但往往這世上規矩就是用來破壞的,朝中有人,士林有望,有的是辦法應對,例若知縣空缺,不是縣丞就可以暫充首領么?做上兩年,考評過得去,當然也就可以特例——其實也不用這么麻煩,大明年間,就算拋除開國的洪武年和明末的崇禎年,舉人做到首領官的也不是沒有,例如余杭知縣,就有數任都是舉人身份而知縣的。
丁一的名望在那里擺著,真的向王直開這個口,加上王佐這人也的確感覺是有章程、有決斷的,知南海縣,不是什么太難的事。何況王佐本身也是官宦子弟。丁一自然是有把握才會開口。
聽著這話,王佐就有點掙扎了,因為他父親是世襲的撫黎士舍官,官職不高,但至少也不是寒門,若能中進士,以后的路子要寬廣許多,當了官,象丁一這樣辭了再來科舉,別說沒這勇氣,明明也是本末倒置,加上朝廷能默許丁一這么干,是因為丁某人于國有功,卻就必定不會容許他王汝學也這么干的。
丁一卻沒去逼迫他,轉身向陳獻章問道:“公甫,若薦為監察御史,能直言否?”
諸位書友7月第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