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弟子,丁一就算不知道他日后的成就,自然也是不會拒絕的。所以便教他起了身,閑來不妨前來走動,至于拜師,丁一想了想便笑道:“便與厲劍南一起吧,教子堅去操持便是,待某近日忙完諸般瑣事,就擇吉日辦了。”
朱永聽著是極歡喜,便要給丁一磕頭,還好張懋在旁邊扯住他道:“先生卻是不喜歡以頭搶地的,若是敬重,心中有師勝于磕上千萬個頭。”朱永聽著,愈更覺得丁一是真名士。只是張懋心里卻在偷笑:等入了門下開始訓練,朱大個你就知道分曉了!
丁一的研發工作,基本就是靠他自己當文抄公,所以籌集的銀兩,自然是折成鐵礦、硫磺等等物體,運往容城而去,至于拜師禮儀,劉鐵自去尋士林名宿,例如周旋、張和等等虐過丁一的學霸,至于李賢、商輅這自家人,自然就更加不必說了,暫罷不提。
沐家那邊總要遣人回云南報知,故之一時半刻倒也急不來。
于是丁一便著手分派朱動等人,開始操辦雷霆書院京師分院的事宜,一時間慕名來投者眾,多以貧寒家境的子弟為主,還有家里生了七八女孩的,一氣就來了四五個適齡的,甚至有人直接把自己女孩扔在正在修繕的書院工地上,卻道是:“俺是不指望閨女能給丁容城這等大人物當學生的,但當收到府里當個粗使丫環就好!”百姓,什么年景,都活得不輕快。
丁一手下有安全衙門朱動的人手使喚,于謙又怕誤事,差了兵部兩個主事帶著吏目過來幫手。一時間丁某人倒也閑了起來,撫著那前日從容城送來的單筒望遠鏡,手指從那精美的雕刻線條上劃過,卻就動了一些心思:也許,把這個小玩意送給英國公府的她?
但還沒想清楚,卻就聽著劉鐵來報:“先生,左都御史差人送信來。”
左都御史。卻就是和丁一共同謀劃如何把英宗從貓兒莊弄出來的那位楊善,年過花甲,卻硬從死人無數的土木堡平安溜回來的人物,也是大明少有秀才出身,做到正二品高官的角色。
他差人送信來,卻是邀丁一去京師之外的府第赴宴,那是一處位于京郊的大宅,園中有各種果樹,楊善更喜歡在那里宴客。話說除了王振。其他一般人想和丁一在金魚胡同弄那么個宅院,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在京郊結第也是常有的事。
丁一對楊善頗有些好感,此人雖只有秀才功名,卻極有見識,所謂不學有術。大致就是這等樣人了。而且不單有識,也是有膽,尋常人。誰敢去瓦剌營里,配合著丁一去誆也先,把英宗弄出來?
九月,正是諸多水果成熟的季節,所以楊善便邀丁一前往,便也是應景合時的。
只不過丁一隱隱覺得這份帖子,有一些另外的意思。
為何是在這時節?雷霆書冇院京師分院籌建之中,又逢招生,報名的學生繁多,工地事務也是繁瑣。諸多事務要丁一來決策,又如國學的先生,是請秀才出身來教。還是請舉人出身的?國子監那邊的舉監生,那些熱血的,前幾年被丁一煽得腦袋發昏,都紛紛表示愿來任課,到底這師資如何籌辦?又有騎射等課,是去團營請教頭,還是怎么辦?
別人或者不懂,丁一不相信楊善不懂,說不好聽的,要是放開了讓楊善去容城書院呆上個把月,只要有錢在手,讓楊善來京師把這分院的硬件搭起來,丁一都覺得楊善絕對是毫無問題的,這人的眼光毒得要命,決不是什么純良的角色。
他怎么會這當口,來拖丁某人去嘗什么鮮果?
“帶上騎兵排,讓王越隨行。”看著劉鐵一臉的失望,丁一往他后腦勺來了一巴掌,“這工地少了你能行么?你是從頭到尾跟著我的,別人哪有你清楚這個來去?”劉鐵摸著腦門卻便有了笑臉。
光天化日之下,又有王越領著二、三十騎,外罩儒衫內著鐵甲守衛著,一路倒也實在不可能有波折。只是一到那府第,楊善便教府里養著的清客去與王越答酬,又教管家安排那些親衛,自己引著丁一去了果園坐定。
茶還沒未上,楊善拈須望著丁一,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消失無蹤,未等丁一詢問,他當頭就是一句:“如晉,善此番請汝請來,卻不是為了用茶或是品嘗果鮮之意。看在昔日共事的緣遇上,有一言相贈。”
昔日共事,就是兩人合謀把英宗弄了回來的事,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丁一聽著笑道:“前輩,何必作驚人語?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卻當不起了,往日你我皆是秀才,蒙你喚我一聲前輩,老楊還厚著臉皮應上一聲。”楊善說著漸漸就詼諧不拘于禮,他這人本來就不是一本正經的作派,“現時如晉是頭名解元,這聲前輩老楊再不要臉,也不敢應的。”
丁一聽著就樂了,這楊善別看六十多,大明朝里丁一覺得跟他說話還真最輕松,當下也不與他客氣,直接便道:“楊哥,別玩了行不?至于么?再怎么說,咱倆也是共赴過生死的交情,你這一玩就不打算停了?”
楊善一吹胡子,翻了翻老眼笑道:“是你進門先要叫什么楊公的!你想怎么玩,老哥哥還陪不起你不成?”楊善敢說這話卻是有底氣的,他當然陪得起,他是燕王年代的臣子,幾十年里什么官場套路不懂的?
丁一遇上這老嬉皮腔調的,也只好打揖求饒。
“如晉,你時日無多了。”楊善終于不再嬉鬧,很認真地對丁一說道,為防丁一以為他又在耍寶,專門又回了一句,“這次可不是說笑。”但他這性子,越是這般說,越顯得滑稽,看著丁一在強忍笑意,楊善就臉上生出怒意了,一把扯著丁一的手,“有什么好笑的?皇帝的心思,你還看不透?書院鬧得那么大聲勢,你想干什么?你去容城也就罷了,去南京搞別人也能忍你。在京師顯示你丁如晉登高一呼,萬千來投,你要造反么!”
丁一聽著,方才憋著的笑意頓時消融。
“大司馬為何不結黨?為何石亨要請封他的兒子,他反而斥責石亨恂私?”楊善毫不客氣地對著丁一說道,“如晉,你有才,但世間有才的人,著實太多了!開平王有沒有才?你再打,勝過常十萬?但是茂太爺,比之于你又如何?世間豈無英雄?”
開平王就是常遇春,在生曾自言能將十萬眾,橫行天下,所以世人又稱常十萬。茂太爺就是常遇春的兒子常茂,也是有名的猛將。結果常遇春說是得了卸甲風死了,常十萬一生縱橫天下,不死,得了卸甲風死?常茂是開國公,結果因為砍傷一個想要叛逃的韃虜將領,說是使得其部眾潰逃而被治罪——要知道這將領本來就是要叛逃的啊。
丁一聽著不禁心驚,盡管他心理素質很好,沒有顯露出什么來,但卻也是知道楊善不是虛言,于是便開口問道:“楊哥,這事是你推斷出來,還是真有實據?”他問罷便一手搭上楊善的脈門,雙眼死死瞪著楊善的臉,無論多么善于言辭,要連脈搏的頻率和面部肌肉的活動都騙得過丁一冇,那絕對是極為困難的事。
這件事,終于是不容輕視打哈哈的,如果真的是景帝要動手的話,丁一能去則去,若不能去,必要在景帝動手之前一搏!所以丁一需要一個真實的答案,而不是說信不信得過,能不能相信之類的概念。
這關系到柳依依的家族,還有書院數千學生還有他們的家人。
楊善一點也不慌張,居然極為好奇地問道:“如晉此法,是能辨出人言真偽的神通?教我、教我!”
“是有實據而是楊哥推斷出來?”丁一這時臉上全無表情,只是重復著前面的問題。
楊善毫不回避望著丁一的眼睛:“大體是推出來的,實證也有。有內侍言道‘天下有不知天子者,無不知道丁容城”有太監言雷霆書院盛況,猶盛于國子監,‘今后士林翹楚,皆出容城門下!”上聞之,教彼等皆領十鞭,曰‘內臣不得涉政事!”又曰,‘如晉純忠,若疑彼,天下無不可疑者!”便如此。”
丁一聽著便松開了拿著楊善脈搏的手,搖頭道:“所謂實據,只兩句,有太監言雷霆書院盛況‘及,如晉純忠,若疑彼,天下無不可疑者‘,是真的,其他都是楊哥你自己編出來的罷了,何必誆我?”
楊善大奇,連連追問丁一是怎么知道的?丁一哪里有心思去理會他?雖然只有兩句是真的,但是,足夠了。
一個皇帝,不是昭告天下,而是向內臣說某個人純忠的時候,大約也就是他開始懷疑這個人的忠心了。真的覺得某人純忠,皇帝絕對不會這么說。
楊善這個老嬉皮是真的沒心沒肺,扯過丁一的手搭在自己脈博,然后在那里叫道:“吾乃崇寧至道真君關羽!如何?可是真的?再來,吾乃浮黎元始天尊,爾等凡人,還不速速跪迎!如何?這句很真吧?我自己聽著都覺得很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