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除開這事,還有鹿鳴之喜的問題,鹿鳴宴是作為地方長官宴請鄉試中舉的學子而舉行的。丁一不消說自然中了舉,可要是丁某人不來,這鹿鳴宴開著也總歸不對勁,這可不單單因為少了一個舉人的干系。
也不單單是因為丁容城名動天下,少了他讓鹿鳴宴失色不少的原因。
最根本是原因,是原本應該去江西當主考的張和,成了順天府的主考,這位是因眼疾而失了狀元的學霸,根本就不避忌他曾在南京國子監擔任過丁一實質上的老師的事實,把丁某人取了頭名解元。
副主考在揭名之后是有提出異議的,這玩意雖無師徒之名,雖然可以說是文人酬唱,但這個中實情,士林之中又怎么會沒有議論?若是換了個人,恐怕為了聲名,都至少把丁一排到第二名的份上,所以提議道:“不若移為經魁?”鄉試三、四、五名就喚作經魁。
但張和卻是這么問:“朱卷抄錄可有暗記?”
考生答卷是要由書吏用朱筆抄錄出來的,連華夏亡國的元代鄉試,也是這么執行的。所以館閣使的流行,很多時候也是為了抄錄時不被錄錯。考生想要在卷上留下什么暗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曾有。”副主考強笑著答道。
張和便又問:“糊名者可有瀆職?”
糊名,就是把考生姓名貼掉以防恂私,張和這么問,卻就是問到底有沒有人恂私了。
副主考的臉色比吞了蒼蠅更難看,至于么?都是士林中人,有什么話不能好好擺開說?得這么直捅得來?不過他也只能老老實實回答:“不曾有。”
“吾輩有與考生五服內干系人等?”張和又這么問道,親戚關系是要排出五服,五服是什么概念?這要說清五服,篇幅太長怕讀者圍毆作者,從簡吧。直觀一點吧:也就是甲乙的祖父的祖父是同一個人,那么就是五服內了,包括同族兄弟的妾、同族姐妹也算。
“不曾。”
“可有犯御名廟諱?或文理紕繆、涂注文字逾越?”不單是皇帝姓名廟號要缺筆,涂改太多,超過額定也是不成的。各學霸開始狂虐丁一,就在于缺筆避諱這一節上,花了許多的功夫,丁某人就是頭豬,也該知道遇著哪些字要繞著走了。
“不曾。”副主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本也是出于好心,才來勸張和的,以免將來士林非議,誰知道當場被這么一層一層發作下來。要知道被奪狀元的事,是張和極為痛苦的往事來的,十年寒窗,一個有眼疾的人,他肯定比起別人來,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心血的,就因為這缺陷,這榮譽被剝奪了,那是氣到官都不愿做,自請回家讀書啊。
他極為反感這樣因著這樣那樣緣故,把人家明明該得頭名的卷子,移到后面的行徑,故之才會這般發作起來。此時聽著副主考一路地答下來,張和卻就不怒反笑,點了點頭拍案笑道:“公言大善,如此,便依舊例,將丁生移至第四吧!彼有缺,能得經魁想來也是天心仁厚!”
副主考聽著,那汗水從額頭不住滲下,他終于知道怎么自己會無端端中箭了。眚目抑傳置臚移至第四,這不就是張和的經歷么?。
可是他沒有說要把丁一壓到第四啊!第三第五不也是經魁么?為什么張和就這么怒了?
此時另一位副主考卻就不得不在邊上說道:“丁生不曾有缺啊。”進場考試都有驗身的,到時說丁一有缺,誰去頂丁容城的怒火?人家辭了五品官來科舉,還弄出一個貢院受戒的典故來,明明驗身就沒寫人家身體有缺陷,平白來這么一出,到時發榜怎么交代?
那個被張和嗆到一頭汗的副主考,也不得著臉皮說道:“不曾聞丁生有缺。學生妄言,望公海涵!”說罷長揖及地,這是徹底服了軟。
張和傲然笑道:“彼無缺,安不得解元?”
于是,這年的順天府鄉試解元,便取了丁一丁如晉。
解元不赴鹿鳴宴,這算什么事?鹿鳴宴為丁一改期卻也必成笑柄的。
所以不論是順天府尹還是同科舉人都在盼著丁某人趕緊回來,倒是座師張和不以為意,對人說道:“區區解元,于丁如晉何足道?來得了便來,來不了他曰折桂再飲不遲!”折桂,這是說丁某人來曰必定能中狀元啊!
丁一剛到京師,便被候在城門的于謙家的老仆扯過來,對他說道:“老爺說道,萬事皆可推,入京先拜張篠庵!”因為張和這么舉賢不避親的圈了丁一解元,這是件非常大的事情,雖說張一在一眾學霸的狂虐下,文章是看得過去的,但換了個人來,便如張和這么干?未必,至少連石亨舉薦他兒子都怕恂私的于大人,就鐵定不敢的。
“中了?”丁一下意識脫口就這么一句。
老仆苦笑道:“好教先生知曉,中了頭名解元。”
丁一聽著,喃喃念叨了一句這年代里沒有人聽得懂的話:“我還真成謝耳朵一類的人物了?”
順之而來的喜悅,一瞬間便洋溢了丁一的胸間,不過他還算冷醒,把著老仆的手問道:“王世昌若何?”
“也中了,亞魁。”解元第一,亞元第二,經魁三四五,亞魁就是第六名了。
“好,便依老先生所言。”丁一點了點頭,招手讓王越過來,卻對他說道,“老先生有個喜訊要告知于你,你少不得請老先生一副席面了。”說罷就招杜子騰過來,讓他帶領那些學生回到金魚胡同去安置,又叮囑若是天然呆已到了京師,馬上就讓她給那些受傷的學生動手術,能救回幾個是幾個,都是丁某人以后的憑仗啊。
王越聽著自己中式的消息,那可真是欣喜若狂啊,只覺一團火在心中燒一般,不禁策馬走到隊列邊,跟劉鐵說道:“中了!中了!哈哈哈哈!”劉鐵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卻就聽著丁一喚他和王越離了隊伍,帶著騎兵排,先往張和宅里去了。
丁君玥等人好奇,不知道為何先生匆匆而去,她這等膽大的,走過邊上偷偷沖還在城門處的老仆詢問,聽著消息,便在隊伍里傳將起,一時之間,不禁那些學生都歡呼起來:“先生中了!先生中了!”整整八百人,嚇得城門守將好一陣驚慌,以為出了什么事。
英國府的后花園里,帶些疏懶之態倚在椅上,不時拔弄著杯里六弦吉它的佳人,聽著下面奴婢來報,便直起身來放下手中的琴,笑問道:“噢?丁容城在城門口有沒有歡喜得發了癲?”
沒有等奴婢回答,她卻又搖了搖頭道:“想來不至于的,此子真乃治世能臣亂世梟雄,那心胸,卻是能容下許多的事。”奴婢稟報道丁一倒沒有失態,只不過是王越叫喚了幾聲,然后便從容而去了。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別說王世昌,公爺被我與長輩多番抑制,也能沾染了許多的習姓…”她輕揮素手教那奴婢退下,拿起吉他,指間拔動卻就流淌出一串和弦來,丁一昔曰教與她的和弦。
只是,笑意很快就從她面上消散了。
因為她知道,丁某人總歸是不安生的角色,這等人,恐怕會在最燦爛的時刻,消逝而去。而越來越多的榮譽,越來越大的名聲,她憂心著,便是丁某人消逝的時刻在極快地加速到來。
這樣的人,不是她能勸得了的。
這樣的人,她只能盡力地扯住自己的弟弟,以免在丁某人最燦爛之際,英國公府也成了,和他一起消逝的物件。
她拔起吉它,是一串憂傷的曲子,如哭似泣,若丁一聽著,會驚覺當時故意作怪給她寫下的《拉利亞的祭典》,她居然已能彈奏到這種程度!也許,是她的心思之中,便是祭奠著某個人,雖然他仍活著,但她已在祭奠,為著赴死或將死之人的祭奠,是謂生祭。
丁一并不知道這位在這年間,教他一見傾情的佳人,在此時為他彈奏著這首曲子,他領著王越策馬奔到一條胡同,卻教劉鐵領著騎兵排留在后面,師徒對視,突然之間狂笑起來:“中了!中了!王世昌,丁某終沒有誤了你啊!”王越本來就該這一年中舉的,丁一倒是很擔心,是否自己會誤了王越該得的榮譽,然后他接著不禁笑道,“老子也成學霸了!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高興?全省第一沒什么好高興?至少丁某人沒有高大上到這地步,軍伍中的比武拿第一他倒不是沒經歷過,這文科考試拿第一的,丁一其實就是興奮得不行。
“先生天縱之才,區區解元何足道!學生頑劣,想不也能附驥尾中式!全蒙先生教導有方啊!”王越拍了丁一兩句,終于也忍不住心中喜悅,大笑起來。這倒也不是完全拍馬,丁一被學霸們虐完之后,回來不時虐王越,也是讓他有所得益的。
“好了,好了,世昌,吾等師徒,可要端住,莫讓人看了笑話。”于是師(z花ng)徒(bi)兩人好不容消停下來,方才吹了哨子教劉鐵他們趕上前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隔著幾家宅子的小樓頂層上,有一雙森然的眼睛,正在陰影之中凝視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