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草在風中低低伏下,是秋風獵獵的勁道,馬蹄踏在草原上格外地輕快,所謂秋草馬蹄輕,不外乎如是。朵手下的大將吞哥兒,想來是不識王昌齡的唐詩,只不過卻也不礙他在秋風里持弓奔馳。
他到了這一日,心中方才感覺到了這秋風的爽快,因為他終于就要捉住這只狐貍了!這伙明人絕對是最狡猾的狐貍,他們所經過的地方,小一點的部落全無幸免,牛羊馬匹一古腦地被掠走,尋跡而至的吞哥兒,只找到一片又一片,被烈火焚燒過的殘骸。
他所率領的兵馬已經不止三千人馬了,在自己的地盤上被鋟犯了威嚴的朵,已越來越沒耐心,而領兵追尋這只狐貍的將領,短短的半月里,已更替了三人,吞哥兒就是第三任的統領,他很清楚如果不能馬上捉住這只狐貍,他的下場不會比兩個前任好上多少。至于捉著這伙明軍的蹤跡之后的戰斗,吞哥兒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他手下可是足足領著五千精銳騎兵,那班明人,不過千騎上下,只教尋著,一次沖鋒就足夠把他們碾碎。
“七受撻,你確信那伙明人的主力,就在哈瀨河套?”吞哥兒再一次詢問了七受撻那顏,他受夠了這伙明人,他也更加擔心七受撻給他的情報存在問題,而導致自己再一次撲空并給了那伙明人,狡詐如狐的明人,更多的回旋空間。
七受撻的胖臉上顯得頗有些蒼白,他并不想回去面對阿傍羅剎,正是因為不想再跟那個惡鬼打交道。所以就算阿傍羅剎告訴他,可以去密云前衛以物易物,他也果斷地領著部落里殘余的部眾,進行了遷徙。
但他所沒有想到的。是在遷移的路上,遇上了正在四出捕捉敵人蹤跡的吞哥兒所派出的眾多哨騎探馬。他老老實實地說出了自己和丁一的遭遇,如何在深夜去劫營,又如何被戰敗,盡管這很不光彩,但畢竟一下失去了部落大部分青壯。他想隱瞞也隱瞞不過去。
“貴人,七受撻真的不知道啊!”這胖子可不笨,他可不想最后成為背黑鍋的對象,“我知道的,是阿傍羅剎就在那里,我們用了三個部落,千余勇士,被他們都殺盡了,聽說,他們死傷的。也不過百人左右,看阿傍羅剎的兵,也就七八百人的模樣,都是極兇悍的角色。”
吞哥兒不耐煩地說道:“你就不是個痛快的人!我們這么多天,就在尋著一支千人上下的隊伍,兇殘得緊要。不是正好和你遇著這支軍馬合得上么?鐵定就是這支軍馬,又有阿傍羅剎帶隊,方才有這般的大膽!”
落后吞哥兒半個馬身的七受撻,抹了一把胖臉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強笑著道:“貴人,總之,七受撻是沒有說,那支軍馬便是貴人在尋索的,貴人說是,便是。若不是,卻也不關七受撻的事。”他看冇著吞哥兒的面色變得難看,要知道此時吞哥兒手下五千青壯,而七受撻整個部落怕還拼不出一百青壯,他可不想惹怒了這位。隨手把他這個殘部滅了再推到丁一頭上去,“只是哈喇河套那地頭,插著阿傍羅剎的旗,卻是他們的老窩,若是貴人去把旗拔了,把那老窩端了,總也是件英雄的事。”
這才讓吞哥兒的臉色略為好看一點,這時候突然前方傳來急劇尖哨聲,一陣強似一陣,然后吞哥兒便聽著自己前鋒傳訊的角號也傳了起來,看起來是兩方的前鋒都發現了彼此的存在!
而在這個時候,從韃靼部領了五千俘虜和三千馬匹的王越,正慢吞吞地向哈喇河套的密云前衛行進。帶領著他的,除了出來傳信時帶著的十來個軍兵之外,還有脫脫不花派出去見丁一的二十人。
那些俘虜大都兩人騎著一匹馬,沒有人想逃跑,跑到哪里去?茫茫的草原,光是沒有吃食,就足夠讓他們在草原活活餓死。盡管王越再三跟他們說過,他們是丁容城救下來的,將會在密云前衛替丁一打仗,除非得到足夠的功勛,否則他們這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回關內,但總歸也是比給韃靼當奴隸,過著牛馬一樣的生活強吧?
再說,本來就是軍戶,就算回到關內,就能遠離沙場嗎?就能避開戰火嗎?不見得,世代軍戶,當兵吃糧也是他們僅有的技能,丁容城聽說是個義氣人,但愿能讓自己吃飽了,也不枉給他賣命就是。這段奴隸生涯,磨光了他們許多的棱角與不平,浮現在他們臉上的神色,更多的是無奈與麻木。
而這個時候,王越卻讓從密云前衛跟著他出來送信的十幾個軍士吩咐了幾句,于是那些軍士便縱馬在數千騎前后奔馳傳話:“一個首級!只要拿到一個首級,容城先生便會安排你們回到關內!”
“想要首級,不難啊!西直門外,容城先生領著七百士,也是如你們一樣,剛從敵營救出來的軍兵,一戰就弄死了幾千瓦剌韃子!一人算下來,十個首級都不在話下!”、“容城先生就在密云前衛,準備和朵顏衛打仗!”、“別說都是赤佬,他娘的沒提醒你們,要是趕上趟了,指不準就能回去!”、“西直門外跟著先生的七百士,都是有了出身的,可不是苦哈哈的軍戶了!”
一次又一次地煽動著,一遍又一遍地喝著話,五千人的隊伍是很龐大的,若是放在現代差不多一個混成旅的規模,那十幾個軍士在這幾千人的龐大隊伍里,極為微不足道,只是不斷呼喊的他們,這十幾騎,卻如火種一般,把這些被俘的明軍,心中已漸漸冷盡的斗志與熱血,慢慢地撩拔起來。
關內,他們有機會入得去關內,雖說去得關內也是軍戶,但至少能見著那牽掛的家人妻兒,至少便是死了,也能埋骨于故土,華夏人是自古便有講究落葉歸根的傳統,青山處處埋忠骨自是英雄本色,只是大多數的人,都是平凡的存在,他們沒有這些沖宵的豪氣,只有平凡的愿望,葉落歸根,埋骨家園便是卑微的一點希望。
何況于,那些宣講的軍兵,還一次次描述著,歸丁容城在西直門外出戰的七百士,得了功勞,如今成了安全衙門下面的官吏,不再是衛所里的苦人兒。人,問誰又沒有一點點的熱血?
“容城先生說了,若是戰死沙場,只要不是逃兵,尸骨焚化之后,也必定會送到關內的,就算找不到家人,也會置在忠烈祠里,受香火祭拜,不是那孤魂野鬼!”、“只是若趕不上這一趟,那就難講了,畢竟就算你們身在敵營,容城先生的名號也聽說過,敢和先生作對的,實在就不多了…”、“若是靠著零打碎敲,每人要弄一個首級,怕就不容易了…”
韃子豈是那么好殺?這些當過俘虜的明軍,是深深體會到這一點的,他們是很認同那些軍士的說法的,韃子并不好殺,那么,如果能跟著容城先生,韃子嘴里的阿傍羅剎,撿些功勞,便是自己回關內的契機!
于是五千俘虜里,便漸漸有了一些聲音,這些聲音響起之后,被許多人附和而擴大起來:“容城先生啥時打仗?”、“啥時打仗啊!兄弟,給個準信!”、“弄些刀冇槍家什來啊,赤手空拳,怎么跟著去撿功勞啊!”
王越自然是聽得到這種聲音,本來,這就是他想聽到的聲音。
他聽著卻對身邊那些脫脫不花派來的人說道:“刀兵,給學生弄一批刀兵來吧,總不能讓這些人,赤手空拳就這么去替大汗打下朵顏衛吧?若有這樣的本領,他們還會流落在草原上么?”
那些韃靼人面面相覷著,好半晌才反應過:“不行!給你人和馬就不錯了!哪有刀兵給你!”這不是虛言,草原上的鐵器是很艱難的,能有把鐵刀,就是豪華裝備,除了也先那些常備的精銳軍馬之外,一般牧民,箭頭用骨簇的,也不是少數。
“學生卻不是信口開河,諸位這么說,那兵刀沒有就算了,弄些棒子總是有的吧?”王越微笑著說道,“哪里有木棒可以取?諸位不妨便帶路過去,總要手上有了家什,才好為大汗辦事啊!”
草原上要高大茂密的樹林,是不可能的,零星的大樹都不好找,要很多大樹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山上,當然也不是絕對,例如昭烏達盟,意思就是一百顆樹,自然也是有林木的,只不過這些地方,不是草原上的土著帶領去,靠著王越他們去尋,卻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
這時聽著王越這么說,那二十個脫脫不花派出來的韃靼部勇士,商量了一下,似乎覺得叫人赤手上戰場,真也是扯蛋,便點了點頭,同意帶著王越他們去弄木棒。
對于毀掉草原上的林木,破壞森林覆蓋率這事,王越是全無半點覺悟,他臉上的笑意愈來愈盛,只是喃喃在嘴里輕聲說著:“師恩深重,越非草木,深感于心,安能不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