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先,你誤會了。”這是重見彭樟之后,丁如晉第一次稱彭樟的字,“我只是聽你說,弟妹雙手因操勞而受傷,愚兄只想看一看,到底傷到何等地步,于這等外傷,丁家還是有些心得,若須施術的話,拙荊一人便可。”
這話算是說到透了,連如果要施術治療,也會讓柳依依去弄,表示自己絕對不是心存輕薄。彭樟聽著,臉色才緩和下來,深深一揖道:“小人無狀,正是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人諒我。”
丁一搖了搖頭,對彭樟說道:“何必如此?你我昔年在容城時的名聲,又不是不知道的,年少多有荒唐事,說開了,便好了。還有一點,你我同窗,敬先卻拒人千里之外,生怕與愚兄沾上半干系,是何道理?”
彭樟自然是聽得懂丁一的意思,就是讓他別老叫大人了,稱字便可,又聽丁一自坦言年少與他做過許多荒唐事,卻是顯得坦蕩蕩,想來丁容城如今名動天下,卻如此對待自己這曾威脅、恐嚇過他的同窗,彭樟心潮澎湃之下,禁不住啕嚎大哭:“如晉兄,小弟對不起你啊!小弟有愧啊!”
柳依依是個極有眼色的,這當口早就行了過來,親切拉起那小妾的手看了起來,幾根兒臂粗的大燭,把書房照得通亮,丁一離柳依依與那彭樟的小妾,也不過三兩步的距離,看上去那雙手,倒真是看得出原本是纖纖素夷,并不見得骨節粗大,后來才受了苦,磨出重重的繭來。
丁一暗暗點了點頭,卻沖著彭樟罵道:“你自然是對不起我的了!你說賭錢時,坑了我多少回?”
彭樟本來正是自省之中,卻被丁一這么一句吼得哭不下去,訕然道:“那個、那個是有的。”自然是有,只不過丁一此時此景說起此事。毫無疑問卻就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再壞,也只是同窗朋友之間的壞。
但當柳依依帶著彭樟的小妾下去述話,丁一卻望著彭樟認真地說道:“敬先要想清楚,沒有下一次了。”彭樟終究面對的已不是當時容城里的丁一,一聽之下如受雷擊,站都站不太穩了,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丁某人這話的意思。
沒有下一次的意思,就是如果丁一發現或是懷疑彭樟又伙同別人來策劃什么陰謀,那么彭樟的結案。就會跟風家一樣了。盡管丁一沒有說。也沒有任何人做這樣的釋義。但這一刻,彭樟卻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丁一的意思。‘
他又要拜下去,卻被丁一扶住了兩肘:“不必如此,什么五體投地。什么拜倒磕頭,一點意義也沒有,做人,是問心。”丁一本來就很討厭這種拜來拜去的年代習俗,也不認為對方拜下去,就能說明什么問題。
但于彭樟來說,卻是有溫流在心間流淌,他已走到人生的谷底,他想用自己的性命與尊嚴。來挽回家族還有那對他不離不舍的小妾的幸福,他已準備放棄一切了。但在他看來,丁一非旦沒有趁機污辱他,羞辱他,而且還給予了他應有的人格的尊重。
“如晉兄。你先等等!容小弟想一想,有一樁事、有一樁我差點忘記的事,容小弟想想…”他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任由丁一把他按坐到椅子,但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他想用一點什么東西來報答丁一,來彌補他對丁一做下的事,與其說回報,或者更是換取他自己,內心的平安。
丁一把方上來的兩杯茶,其中一直沒有動的那一杯端到了彭樟面前的案幾上:“不要急,想不起就作罷了。”這卻便讓彭樟忍不住滴下淚來,只是拼命點頭。這兩杯茶,是從跟著丁一入了書房之后,丁某人叫那宮女送上來的。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丁一便沒有看不起來,就算喝茶也備著他那一份。
要是彭家如今好好的,也許彭樟這等人,還會想想丁某人這么做的目的,還會去揣摩丁一的手段到底是為了什么。但現在彭家已陷身牢獄之中,他還有什么好想?到一個人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彭樟卻就更能感受到丁一待他的寬厚。
過了許久,那杯茶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已漸見底時,彭樟眼中一亮,卻抬起頭來,對著正在伏案疾書的丁一說道:“如晉兄,小弟想起來了!風閑說要去廣州府城,布置一個天衣無縫的殺局!”
對于還不知道風閑已死的彭樟來說,他自然覺得這是一個莫大的消息。之所以用了這么久的時間才想起來,是因為風閑并沒有直接告訴彭樟,要去廣州府;也沒有直接告訴彭樟,要布置一個殺局等著丁一。
只是不經意間說起某種廣州的小吃,或是提起食在廣州之類的話;只是嘲諷那先前針對丁一的兩場刺殺都無法奏功,說是有著太多破綻,若要把丁一弄死,就一定得弄出天衣無縫的東西:“他說若是一切都是真實的,如晉兄便是身陷局中,也無從破局。”彭樟回憶著說道。
現實總歸不是評書小說,風閑也不是千百年后久經訓練的間諜、殺手。他并不懂什么叫保密條令,之所以敢于為了殺死丁一,不論成敗都賭上自己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那深切的恨意。他是個好炫耀的人,就算刻意地抑制著,就算阿七再三叮囑他不能泄漏一切相關的信息。他也無可避免的,在唯一可以炫耀的人面前,透露出一些他認為別人看不出來的東西,以讓自己贏得智商上的優越感。
丁一放下筆,苦笑著活動了一下手腕,太遲了,可見就算風閑的計劃,如果早一點知悉,并不見得就能得逞,但終究丁某人不是全知全能,不過風閑說的,倒真的是沒有錯,一個本來就是真實的殺局,如果不是風黃氏,那個剛烈女子的援手,也許丁一那一晚,真的就屈辱地死在那座山腳。
不過讓丁一感光趣的,卻是彭樟接下來說的話:“小弟問他,這京師的各級官吏,安敢放任他出城去?當時他笑得很詭異,只是告訴我不必為他擔心,就是算他被如晉兄殺了,這事也沒有完…”
事實上煽動五司兵馬司副指揮的管家,讓那幾個副指揮使去金魚胡同抄家不成之后,彭樟就冷靜下來了,所以他仔細去想,不單丁一他惹不起,而且其實丁一并沒有主動去對他們干什么,都是他們先去搞丁一,而后者不得已反擊罷了。
所以,彭樟還勸說過風閑:“小弟曾跟他說過,不要再招惹如晉兄了,都成這樣了,再折騰,連命也沒有。”風家,曾經容城一霸的風家,就這么消亡貽盡,彭樟的勸說,并不是空穴來風,但風閑當時聽不進去,彭樟回憶著風閑當時的話,對丁一復述,“他說,不是他要殺如晉兄。總之,感覺前言不搭后語,小弟也是因為這樣,覺得這風三公子,腦子怕是不太好了…”說著他還是有點愧疚的,他沒跟風三公子離開京師,不是因為他有原則或是念著丁一是同窗,而是感覺風三公子已經瘋了。
丁一很誠懇地向彭樟致謝,又差了親衛送他們夫婦回去,丁府倒不是沒有一間房子留他們過一宿,只是彭樟和這小妾生下不到周歲的小孩子,出來時還托在隔壁鄰里處,這一夜不歸,終是放心不下。而這年頭,半夜三更出去,很容易被巡街的軍士差役拿下,所以才派了那些持著錦衣衛腰牌的親衛送他們歸去。
柳依依那邊自然也是贈了一些銀子與那彭樟的小妾不提。丁一在彭樟離開時,對他說道:“海船那事,愚兄會盡力尋人打聽,若是生計有什么短缺,只管到這里或回去容城尋我便是。”他攔住千恩萬謝的彭家兩口子,卻對彭樟道,“日后,敬先須要張揚對愚兄的不滿。”
彭樟一聽,自然明白,丁一是要豎起一面旗幟,一面與丁如晉為敵的旗幟,讓那些想對丁一下手,對丁一有意見的人,好被勾引出來,團結到這旗幟下,以方便丁一把他們一網打盡。
這是有風險的,不論是被那些不爽丁一的人查覺到,彭樟干的是無間道,還是那些對丁一崇拜到了盲目的江湖人、士子,萬一病酒胡鬧,把商鋪砸了也不見得稀罕事。所以彭樟的第一反應,就是想推辭掉。
“敬先回去好好想想,和弟妹合計一下也好的,不必馬上答復。”丁一并沒有逼得他太緊。因為他知道彭樟終歸不是甘心平淡的人,他就不是這樣的性子,否則當初在容城,他怎么會被人指使,去逼丁一臥底?
彭樟點了點頭強笑著說回去想想,便在丁一親衛的護衛之下,出府去了。
“誰放風閑出京的,查清楚了沒有?”丁一在送走彭樟以后,卻就對著杜子騰問道。
因為彭樟的話,盡管早已過時,但對于受過嚴格訓練的丁一來說,他仍然聽出了許多普通人根本很難注意到的細節。
這節是寫到現在作者自己最不滿意的一節,來回改過幾次,始終不如意,但因為后面有相關的情節,又不好省略。各位將就一下,過渡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