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尤其是到了王驥這個位置,他要想的可就不是如那守城門的老軍一樣,日落時找點陋規,弄瓶劣酒打發黑夜。他有自己的嫡系人馬,有自己的家族、妻兒要他來蔭護。
而他畢竟已經七十多歲,別看他提刀躍馬宛如壯年,雖說天賦異稟,但事實上又如何不是在苦苦支撐?官當到這個地步,家族門生看他吃飯的人也就越多,王驥是感覺到一些征兆的了。
所以他不要聽這種場面話,他要的是一個承諾,鄭重的承諾。
毛福壽、冉保等等這些早先在他麾下的大將,一個個地調開了,朝廷對他防備之意已是明顯不過,例如這平叛,侯璡病逝,為何不叫他領兵呢?都是他使熟了的軍馬啊,卻就偏偏問都不問他,直接讓王來去總督軍務事了。
丁一知道自己是時候做一個選擇,這位靖遠伯雖比不上于謙強橫,但也是根基深遠的,門生舊故無數,今日來向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應該不是試探,因為王驥來試探丁一根本就沒有意義,那么就是窮途末路了。
“雷霆書院的學生,學生向來視如已出,除非謀逆族誅,否則絕不會坐視他人構陷入罪。”丁一想了想,便向王驥說出這么一席話來。王驥聽了很是激動,這才是真話,比起什么若有差使在所不辭之類的,這才是靠譜的承諾。
也就是說王驥的子孫只要入了雷霆書院,就算王驥倒臺了,丁一也會看護,不容他人來打落水狗。至于謀逆族誅之類的,丁一不見得沒有辦法——這個時代,普天之下大約沒有一個官員。如丁一這般,時時刻刻預備著事不可為,就要出海去國的,哪怕是造反的義軍,也不見得有這危機感。而在朝廷水師還沒重建出航海大福船的此時,只要出了海,基本朝廷就是鞭長莫及了。
當然丁一不會和王驥提起這一節,無他,交情還沒到這地步。
王驥望著丁一良久,突然前言不搭后語:“如晉。切莫貪戀兵權。麾下虎賁是禍根。”
他這是經驗之談,正是領兵日久,與朝堂離得越來越遠,好好一個文臣,弄得如同武將一般。若他現在擔任個光祿寺卿還是某部尚書,麾下也沒有那么多戰將親近的話。也不至于要有如此的憂患。
然后他招呼丁一到書桌前。提起筆來,寫下一個名字,又大略寫下此人的心性、喜好、所長…等等,他寫得很慢,許多時候是停筆半晌方才繼續,過了一刻鐘左右。方才寫了五個名字,然后向丁一問道:“老夫疏于提筆,這字越發的不行。”
丁一搖頭道:“哪里,伯爺過謙了。還求讓學生觀摩一番。”說著便仔細“欣賞”起來。
大約過了一刻鐘,丁一點了點頭沖王驥道:“多謝伯爺提點書法。”丁某人看的不是書法,而是默默把這張紙上的內容,硬生生地背了下來,記在腦海之中。有一些東西,雖然現時看無所謂,但王驥絕對不打算留下什么可能存在的后患,所以他是不可能把寫下來的東西交給丁一的。
王驥也沒說話,拿起那紙站起來,揉成一團湊到壁上長明燈處點著了,扔進盛放果蔬的瓷盤里,看著它快速地焚燒成為灰燼,然后疲倦地坐下對丁一說道:“如晉,老夫便不留你了,書法一道,不過在于勤字。老夫倚老賣老,便不送如晉了,請。”
“好,伯爺留步。”丁一含笑說著便辭了去。
丁一的心情很好,不單單請王驥寫信給都督毛勝,讓他盡量給丁如玉方便;而且王驥做為交換,還寫了這五個名字給丁一,這五人位置不高,品級也不高,但都是手握實權的角色,此時自然用處不大,但他日若是王驥倒了臺,只要丁一能庇護得了他們,便是得力的下屬。
其實,這些都是次要。
重要的是,丁一感覺,自己應該很快就可以回容城了。
因為如果不是情況緊迫到一定程度,王驥不會如此做派,幾乎毫無遮掩的赤果果求援。
景泰元年,除了前些日子的遇刺之外,丁一感覺自己能夠留下為人說道的事,大約也就是明日以五百兵對王驥一千兵的切磋了。丁一并不寄望王驥會放水,但至少王驥現在的心態,能有多少心思在這件事上呢?
丁一去了軍營,對杜子騰叮囑道:“非但要贏,而且必須贏得灑脫,贏得精采。”
“諾!”杜子騰腦海里對比了一下雙方的兵員素質,很穩健地回應了丁一。
畢竟有沒有系統的小隊戰術操典訓練,差距太大。這玩意歷史上已經證明過,當沒有的時候,幾個倭賊就能上岸掠奪,明軍便就真的怕死嗎?不見得,但就是打不過;當戚繼光把小隊戰術弄妥了,還是那些明軍,就能把倭賊趕下海去。若推到近代,抗擊倭國侵略者的時期,這一點更明顯,特別是在前期倭狗受過嚴格步兵操典訓練的那些老兵,要敲掉隨便一支小部隊,都要用不少人命和鮮血去填。
所以對手下五百個進行近乎一個月的戰術訓練的軍兵,杜子騰是極有信心的,一旦雙方開始接觸,特別是當對方倚仗著多出一倍兵力,要進行分割包抄的時候,這接受了小隊戰術訓練的五百人,絕對能帶給王驥那一千人,巨大的驚喜。
但事實并沒有如于一所設想的情況繼續下去。
第二天的早晨,就有新的公文和旨意,隨著從京師來的御史到達。
靖遠伯王驥奉旨上京面圣,即日起行;
丁如晉卸任巡按御史的署理職務,回容城讀書,按前例每月到京師國子監報到。
來傳旨的太監便是上回給太醫來給丁一的內侍,宣讀圣旨之后,他卻又很客氣地請丁一借一步說話,去到書房,他便對丁一點了點頭,依舊如上回傳旨的王毅一樣,說了一番丁一為國被創有疾在身免跪,然后問道:“奉圣旨問話:東宮生日何日?”
聽著這話,丁一心頭一震,自己終于還是改變了歷史,至少歷史上記載,兩年之后,景帝才開始向內廷、外朝試探這個問題。七月初二,是景帝兒子的生日,而英宗兒子朱見深的生日,則是十一月初二日。
而現在大明的皇儲東宮太子,也是景帝登基時再次確認的,是英宗的兒子朱見深。
來問東宮生日什么時間,就是試探要換太子嘛!
但丁一此時,卻不得不答,他腦海快速地轉動著,想了一下措詞才開口道:“臣懵懂,不知其是。或問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應有所得。”丁一是記得清楚的,景帝的皇后,是個有節操、要臉的女人,極力反對廢掉英宗兒子,還因此被景帝廢后。
這時卻又聽那內侍再次開口:“奉圣旨問話:朕意東宮七月生,若何?”卻是景帝這不要臉的,不管丁一對上一個問題怎么回答,他是一定要逼丁一表個態了。這是很赤果果的逼迫了。
丁一卻就笑了起來,圖窮匕現么?這個他倒真的不怕,當下對那內待說道:“臣于天象略有所得,故于沙場敢橫刀,于雪夜敢踏營,是為可為之事;今上問臣,不敢匿,天象所呈非上意。”
內侍太監聽著,不禁說道:“先生,此不錄于起居注…”意思就是這話不會存檔的。
“大丈夫,無不可對人言之事。逆天而行非良策,若天命所歸,便如唐太宗于玄武門,其行不軌于禮,又若何?至今尤憶天可汗!”丁一也豁出去了,開始他還裝傻,后面硬要逼他回答,他總不能連金英那太監的氣節都不如吧?所以丁一也不再猶豫,“非禮不過枝節事,是事不可為之。上意若何,安是學生能左右?但教問于學生,安能諂言媚上?”
于是在宮里頗是個人物的內侍,被丁一噴了一臉口水,和一次一樣,灰溜溜地回了去。
丁一把謝雨城和那些教習都留在雷霆書院南京分院,隨他來的五十少年,也全部留在南京,只帶著劉鐵和杜子騰,與那二十多個從容城跟來的親衛,還有那五百軍士,啟程回容城去了。
上路之前他專門叫了劉鐵和杜子騰衣袍內報了鎖子甲的,偏心輪弩、長刀、手榴彈、長槍都分掛在戰馬左右,他基本是隨時預備景帝下旨,收回賜予他的這些親衛,命令這些軍士全部回歸南京,而他們三人會在前方遇著裝備精良的“匪輩”號稱來劫道,實則取命。
但出乎他的意料,從南京到容城,一路都很順利,也沒有什么公文旨意下來。
景泰元年的上半年,不是一個屬于丁如晉的年份,他并沒有在這段時間的起居注或史冊里,留下什么痕跡。倒是靖遠伯王驥,卻就有了動靜,到京師面圣以后,他比歷史上提早了兩年被去職,去向倒如歷史上一般:安排他在南宮,看守英宗。
但對于丁一來說,景泰元年的上半年,卻是一切的啟始。
因為,隨著大量綠礬的運至,他很快就提煉出濃硫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