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刀一旗守皇帝,這人不是個易與的角色,爾等安分些。”王驥坐在公事房里,腰板筆直雙眼有神,若不是須發如雪,真不敢相信這位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尋常四五十歲的人,也不見得有他這身板和氣色。
分坐兩側的,自然就是他手底下使老的,一個個戰陣里的惡煞,沙場中的猛虎,坐在那里全然不敢松懈,這老帥久于軍旅,講究的是令行禁止,絕對沒有人敢在他面嬉戲笑鬧之類。
王驥撫著雪白長須,從鼻孔里呼出一道濁氣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對著邊上的將領說道:“小毛子,你且說來。老夫知汝怕是不太看得慣丁容城,但一便是一,二便二,別在言語之中弄皮里陽秋的把戲。”
邊上毛福壽起身大聲應了,看著王驥點了頭,方才重新落座。
不說敢不敢,要在這老大人面前耍花槍,毛福壽卻是覺得自己沒這水平。要知道王驥可不是武官,他是文官,不是楊善那種幸進的出身,永樂四年正牌的進士。宣德九年他做兵部尚書的時候,于謙于大人還在當右侍郎。
什么事這位老帥沒看過?
毛福壽不敢嚼舌頭,老老實實把京師保衛戰中,丁一的作為一一講述出來。
說完之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據捕獲的瓦剌軍兵所供,丁容城在瓦剌確有‘阿傍羅剎,的兇名,據說有諸般神勇,能咒得人死,諸多薩滿、喇嘛查得死者混身無傷,銀針試毒也不見變黑;又說有巫術,喚得他人前世真名。能使地火上涌,破土而燃;又說是夜游神,有管轄黑夜的神通,便是千軍萬馬,也無法在黑夜之中拿住丁容城,所以他才能守著上皇從貓兒莊一路殺將出來。”
王驥眉頭一皺,兩條白眉一剪,擺手道:“蠻夷雖悍勇,曉得什么事?這等話也值得提么?怎么,還有事?”因為他看出了毛福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當下對他說道,“只管說便是,但爾不是御史,那些個風聞無據的傳說,便不罷贅述了。”
毛福壽苦笑著道:“小將安敢在老大人面前賣弄?只是訊問三百多瓦剌人。其中所述之事,有兩百余人聲稱當時親身在場目睹。又有數十人。正是那夜丁容城殺出貓兒莊大營時,策馬去趕的…啟始小將也不信,只把那些人分開來問,但卻都是言辭一致。特別是丁一單人將瓦剌有名的勇猛戰將敏安與麾下五十勇士,殺了三四十人,只有十來人崩逃之事。應是絕無虛假。”
王驥聽著不禁動容,分開訊問之后還說得一樣,那就怕是十有真有其事了!或者丁某人使了什么詭計,但至少殺傷力是真實存在的。不過王驥的層次卻是與毛福壽又不同。動容也不過是撫須的手頓了一頓。
“便是如此,卻也不值我輩之眼,一人殺了三五十冇悍勇之士,勇雖勇,總歸是匹夫之勇。”老帥搖了搖頭,輕輕敲著案幾,卻是說道,“九人星夜踏營,解七百俘虜之困,無一傷亡而回,這才是至可怕之處。”
麾下都是知兵的,毛福壽這副都督,在這里也不過被喚作小毛子,只聽便有將領點頭道:“如此說來,其門下弟子雖出身軍戶,皆不遜將種!否則安能將七百人平安領回?”、“此人于軍略上應有奇謀,算無遺策四字是當得的,如何踏營、拔哨、點火、救人、撤退,想來出城之前已是謀劃妥當,鬼才哉!”
又有人說道:“你驚其謀,俺倒驚嘆此人于練兵之道的能耐,七百俘虜,幾日之后,便能陣列于前而對數千鐵騎,神乎其技!非常人之所能及之事!”、“的確如此!于土木堡,諸軍皆亂,為何此人與其門生,仍能陣列不散?他們不餓?不渴?真的達到呆若木雞的程度?”
“庫、庫庫!”卻是王老大人輕輕叩敲著案幾,立時這些軍將便靜了下來。
王驥推開茶杯站了起來,袖手而立望著窗外,良久方才道:“好狠的手段啊!”
眾人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卻聽老大人轉過身來,望著諸將領問道:“瓦剌所擄軍士幾何?何止七百人?便是七千人也是不止的!他救人的時候,是挑著救的,這也是為何幾日之后,這七百人就能陣列成軍的根本!”
眾人聽著愕然,但都是老軍伍,一點破了就想得通,不覺點起頭來。
“其余人等呢?其余俘虜呢?那七百人為何異口同聲,從沒提起這話題?只說他們七百人,從瓦剌營里出來,除了路上想逃跑的幾人被丁容城弟子結果了,其他無人傷亡?”王驥冷著臉踱著步子,“老夫知道為什么,因為丁容城就只要七百人,而這七百人就在其他俘虜里搶奪到了生還的機會,其他人,都死了,或是成為誘餌,或是被遺棄了。慈不掌兵,丁容城把這四字真真做到了極致,所謂天生帥才不外如是!”
底下自然有人不太服氣或是不以為然,覺得丁某人雖有能耐,也當不起老帥這般推崇,但王驥冷冷的眼神掃過去,卻毫不客氣地說道:“這才是真正的視人命為草芥,這人不單對敵人狠,對自己人狠,對自己也狠,十九歲的五品官,說辭就辭,你們誰做得到?老夫是自問做不到的。丁容城在南直隸一日,爾等便夾起尾巴一日,不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哪怕爬上你家女人的床,也給老夫忍著!都聽清楚了么?”
“唯唯!”麾下將領起身領命,宛如仍在沙場大帳之中。
丁一卻還不知道自己的謀劃已經被這些老于軍旅的大小軍頭,差不多大體上復原出來了七八成。他領著吉達、劉鐵和謝雨城幾個教習,還有五十名雷霆書院的學生,正在往南京的路上扎營,卻是這渡口遇著了舊人。
卻就是他雪中拔刀殺了十數個混混之前,與之共食牛肉共飲酒的那個小軍官李淳。那人似乎不記得丁一了,如若不是丁一喚了他兩句,又叫出他的姓名,他根本就不會跟丁一打招呼。
“李兄怎么會在這里?”丁一不禁驚奇地問道,這李淳那日與他偶遇,談論起軍中諸事極為老到,一筆字也很是看得過去,再怎么說教教私塾絕對沒問題,再說不是團營里的軍官么?怎么會流落到這里來擺渡當船夫?
用力將長篙拔了起來,將渡船系好了,李淳解下腰間酒葫蘆搖了搖,卻是無什么聲響,臉上便有些尷尬地對丁一說道:“今日卻是請不了你喝酒了。兄臺領著這么些人,是要往哪里去?”
“這些是小弟的學生,帶他們出來游玩踏青罷了。”丁一習慣性的自我保護,幾句帶了過去,卻又問起這李淳的境況來。
似乎這比起沒酒請丁一喝來說,李淳說起自己的遭遇倒是從容和平靜許多:“我本是金吾衛的軍余,戰事起就去被團營拉了進去…后來兄弟你也知道,得罪了把總指揮使,只是這等人,便教我看著了,哪能不管的?”他倒是很灑脫,不過眉宇之間卻有掩不去淡淡的苦澀,“撐船也能糊口,只是苦了我那娘子。待再過些日子,尋著有沒人請私塾教師的,看看碰碰運氣吧!兄臺,實在抱歉,得遇冇舊人,卻連一杯劣酒也請不起你!”
他似乎對請不起丁一喝酒,很是介意。
丁一是喜歡這李淳的灑脫,當下教吉達取了酒來——這廝自隨丁一來了大明,向來都是揣著幾袋酒的,遞了一袋給李淳笑道:“自家醞的,李兄可試試,只是有些上頭,最好回家了再喝,卻莫擺渡時貪杯,教嫂夫人擔心。”
李淳本是聽著不爽,便要拔開塞子痛飲,聽得丁一提起他媳婦,卻就長嘆了一聲,點了點頭,低聲道:“你說得是,本來就苦了她,卻不能再讓她擔心。”說話之間,劉鐵在身邊侍候著,謝雨城和吉達已領著五十個學生開始扎起營來,渡口不一刻便多了好幾頂帳篷。
遠遠卻就聽著有個婦人驚叫道:“怎地多了這么些帳子?”卻見身邊李淳躍身而起,迎了過去,那被風吹得赤紅的臉龐,有著莫名的柔情洋溢于期間。他跑了過去,搶過那婦人手上的食盒,指點丁一他們,歡快地說著些什么。
行近了,卻就聽得李淳跟那婦人說道:“這位倒是容城的丁兄弟!”又跟丁一介紹,“此乃賤內。”
那婦人看上生計所累,頗有些勞作的痕印,例如手上的繭子,臉上的風霜,但看著本也是個標致秀氣的胚子,此時聽著李淳的介紹,雙手交叉在身側蹲了沖丁一行禮,嘴里稱道:“見過丁家叔叔。”
丁一連忙還了禮,李淳卻從他媳婦身上解下背兜,抱起那背兜里約莫兩三歲的小孩兒,不住地逗他玩樂,那小孩被逗得笑個不停,李淳指著丁一教他說道:“這是爹的朋友,你該如何稱呼?”
“叔父!”那小人兒頗是乖巧。
丁一贊了一聲,捏了一下小臉問道:“乖!你姓甚名誰啊?”
“我姓李,木子李,爹爹給我起名叫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