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騰并沒有生氣,只要平靜地說道:“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本是情理中事。至于諸位所說的,學生本不是江湖人,自無江湖的名號。”丁一把胡山派出去,把魏文成、朱動等等都派了出去,陳三也在草原上,身邊其他弟子送去石亨麾下,只留杜子騰在身邊,自然就有他值得被留下的價值。
那些打行的人,被他這么一嗆,倒就啞了。
這年頭講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所以他替丁一來赴約,倒真的一點問題也沒有。
不過打行中人,行走市井,講道理不見得行,死纏爛打卻是在行,馬上就有人問道:“你算什么東西?俺邊上這位劉大哥,看到沒?牛欄街就是他一把刀砍出來的!當時對方有數百人,硬被他一把刀殺破的;前年顧家屯和李家屯爭水,請他去,一把刀就把李家屯砍得不敢出村,江湖人稱殺破天!這位黃二兄,獨保價值十萬兩白銀的紅鏢,從京師出發去到廣西,一路上大戰二十場,小戰四十二,保得貨主人貨皆安,人稱托塔天王!你呢?你有什么鳥本事,替丁容城出戰?你讓老子們拿哪只眼看你?”
“學生本是庸人,是先生憐我勤勉,教我讀書識字,方才曉于大義,實在也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杜子騰依舊沒有生氣,若不論對歷史大勢上的預知還有丁一的黑科技,單就處世上論,城府不見得比丁一差;正如論拳腳,陳三因為本身過人的身體素質,不動刀的話不見得不如丁一。
這些人,本就是在衛所里素有勇名又經選拔、淘汰留下來的,出色本就是就應份的事:“那夜隨先生踏營。于敵營之中殺了幾個瓦剌人;后來在西直門那邊,領著手下兄弟,送了四五千瓦剌韃子去見他們的長生天,雖有兵部堪驗記錄首級,但說來也非學生一人之力,實是先生教導有方,袍澤驍勇聽令,學生有愧,有愧!”
這叫有愧?還是叫打臉?
打行的人一時愣住了,真的不知道怎么答他。這邊說一把刀砍出一條街。一把刀威嚇得整條村不敢出來,保鏢從北到南戰了多少場云云,人倒好,跟你說殺韃子,一下幾千。一下雪夜入敵營,還是兵部有記錄的。不是隨口吹。
“好。俺敬你是條漢子,便來會會你!”號稱殺破天的劉大哥眼看再說下去,也只能自取其辱,便提著一把鍘刀,磨得雪亮的刃,在這黑夜里映著雪光。煞是嚇人,他站了出來,便來尋杜子騰動手,“河間府劉云。請賜教。”
“容城門下杜子騰,請賜教。”
劉云大約離著杜子騰有四五步也就是十米左右,他使的是鍘刀,也就是扣上架子就可以鍘草的那家什,戲臺上包拯包青天用的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那玩意,只不過去了下面那個鍘刀座。
使得了鍘刀,就有一點,臂力過人,否則如此沉重的鍘刀揮舞起來,哪里把握得住?
劉云自然也不例外,他發力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四五步正好是最佳的距離,這些在江湖上打滾的漢子,一輩子也沒聽說過人體結構力學之類的詞,但不妨礙他們為了自己的生死,而去總結和提煉出一些保命的東西。
他在等杜子騰動作。
只要杜子騰動了,看清了重心的所在,一鍘刀過去,便如巨斧,沒個重盾的話,用什么來扛都不好扛,而鍘刀斬過去一拖,殺傷面也絕對夠大…劉云想著一刀,只用一刀就好,不要害了這杜子騰的性命,一個是人家為國征戰,也是響叮叮的好漢,再則丁一的名聲在江湖里也是極響亮的,劉云不想和丁一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但杜子騰并沒有如劉云這樣的想法,伸手從后背擎出一根短矛來,然后他的腰便使勁地向后拗,整個身體如同一張弓慢慢地扯開,劉云看著不好,這是要投矛啊!他心中不由得發寒,但這下根本就不可能退,也不可能避——杜子騰是圓心,劉云處在圓周,若是距離遠便也罷了,就四五步,這邊出手那邊就已中招的事,怎么避?
劉云只好拼命。
他也顧不得留手了,留手他便會死。
但他終于沒有拼成命。
因為在離杜子騰二步也就是三四米的地方,“唰!”短矛投出,立時便透胸而過,將劉云釘在地上。
“承認,學生手底下疏松得很,也就隨先生殺韃子時,學得幾下粗使的行伍把式,有辱師門,諸位見笑了。”杜子騰這么說著,帶著謙遜,還有幾分羞澀,在他身前的劉云,鍘刀早已脫手飛出,兩只手沾滿著自己的血,死死攥著矛桿,因為身體每往下滑,便是劇痛。
但他終于抓不住了,滑到了底,身體砸在地面上,生生痛死過去,那桿斜斜插在他身體上的短矛,沾滿了鮮血,看上去,象他的墓碑。
沒有人再站出來,至少河間府這個打行里,沒有人再站出來跟杜子騰討教了,他們跪下稱道:“小的拜見哥哥,今日方知哥哥之能!從今往后,只要哥哥二指寬的紙條送到,我虎威打行赴湯蹈火,在死不辭!”
不服軟?容得了不服么?
別說杜子騰的功夫如何,單這份殺心,出手便是直取性命,一招便決生死,若不是劉云死,那鍘刀下去,絕對就是杜子騰死。這打行的漢子,絕對沒有人想這么死掉在這里的,何況劉云也是他們之中功夫最好,一照面就死得通透,其他人,還有什么想頭?
杜子騰依舊謙遜地行著禮,溫和地說著一些客套話,交代完了場面話,沖著吉達點了點頭,后者打了一聲唿哨,就在這打行邊上二十余步的長草間,四個漢子抬一只桶出來,卻是砍成一塊塊、加了佐料的羊肉,除此之外還有一只大鍋。放下之后,他們轉身便又入了那長草里,被夜幕遮盡了身形,如同他們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諸位兄弟上京師來,為兄自當盡地主之誼。”杜子騰溫和的腔調里,卻是把尊卑卡得死死,從自稱上就把彼此高低和從屬關系按下來了,“都是好漢子,自個生個火,吃喝起來,只是酒就別喝,免得一會見了家師失禮,便就不美了。”
那些打行的人,已然全無脾氣了。
就憑這么一大桶生羊肉,這么四個大活人,離著自己這么近,自家硬是沒有查覺,要是杜子騰想下黑手的話,恐怕連來都不用來,天知道那長草里,還藏匿著多少人?事到如今,殺心不如人,功夫不如人,計略不如人,還有什么好不服的?
當下便有人問道:“展之哥哥,一會能見著丁大俠他老人家?”
杜子騰點了點頭道:“你是個乖巧的,為兄不怕給你透個底,大俠這叫法,怕是不太恰當,雖是江湖同道一片敬意,但家師畢竟不是江湖人。依為兄看,不如稱先生好些。”說罷他又向其他人招呼,“諸位兄弟,呆著做什么?動手、動手!學生去去就來。請!”
“展之哥哥,請!”
看著杜子騰和吉達,兩人兩馬向前而去,這河間府虎威打行的一眾人等,無不長嘆,個中那位高二哥看來老成些,招呼著眾人把劉云的尸身收拾起來,卻苦笑道:“罷了,認了這哥哥,至少肉管飽,大伙動手。”
卻也有人不甘心,說道是:“二哥,不若我等隨尾而去…”這是想著和前面打行的人,首尾包夾,把杜子騰做掉的心理了。
高二哥聽著臉色一冷:“江湖好漢!一諾千金重,哪有出爾反爾的?呸!老子羞于跟你這雜碎同處一家打行!”一邊說著,高二哥一邊望著剛才抬了羊肉出來那個方向,但夜幕下,那長草叢里哪里看得清?可是愈是這樣,愈使人感覺,那黑暗里似乎伏著千萬精兵。
被高二罵了那廝,立時也反應過來,馬上抽了自己兩巴掌,諂媚道:“是、是!二哥教訓得是,方才是俺痰迷了竅。”但一邊生火燒羊肉,卻禁不住低聲問道,“二哥,這展之哥哥,您看他能一路打上去么?”
高二哥沒有說話,只是眼中隱約有些期盼,嘴里卻招呼著十幾個同伴,趕緊生火。
開始還有人在悲嘆著劉云這個河間府的好手,就這么折在京師里。等到加好佐料的羊肉煮起來,沒太大的騷味,在這雪夜里圍著一鍋還沒熟卻已冒出香氣的羊肉,連邊上的劉云的尸體,也沒人去談論了。畢竟行走江湖,都是刀口舔血,今日誰知道明日生死?
這些人都不是第一天在江湖行走的雛兒,他們很快就放下了,開始有人去折了兩根枯枝來,在洗馬溝里洗了,開始來試這羊肉的生熟。
慢慢地試著,羊肉終于也慢慢地熟了,他們便吃將起來,很快就吃了半鍋,又從桶里倒了一些進鍋里,無比的愜意。
這便是江湖。
放下,學不會放下,便活不久。
直到遠遠的,聽見馬蹄聲的響起,才讓這些打行的漢子,從羊肉鍋邊直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