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是四斷句的絕句,是頷頸講究對仗的律詩,雖說不見得多驚艷出色,但人家丁一詩里面出典什么的,該有的也有的,所以劉儼也驚詫道:“如晉吟起詩來,卻真真是極好的。為何一寫文章,盡是大白話?例如方才這句‘朝廷應注重土地兼并的問題,否則的話土地兼并達到一定程度,工業化又沒有跟上去…’何其太白?”他說的是丁一剛才那份八股卷子。
丁一一副無辜的模樣,睜著眼睛說瞎話:“學生也不知曉啊,唉!”心里卻是暗笑,誰會去背八股文?詩詞你盡管來,科舉考詩詞的話,丁某人不怕真去試試,考八股就算數了。丁一辭官,自然不是真的為科舉,他是以退為進,英宗沒復位之前,老老實實不要引人注目為好,不做官,就可以不做事,不做事,就無從有把柄給人捉住。
只要英宗復了位,不論是幾天之后,還是幾年之后,以英宗的性格,以丁一做出的功勞,復起那是必然的事情,到時還可以說自己是忠臣,不食周粟呢!
可是事情不見得如丁一所預計的那么發展。
“其實某方才便言此卷不錯,非寬慰如晉。”陳循笑著說道,他撫著胡須把那卷子重新遞給周旋和劉儼,對他們道,“拋卻直白之外,倒也是條理清爽,所言也非空談,只是這做的不是八股,而是策論了。”
其實印象分是很重要的,丁一拼湊了這么一首詩出來交差之后,似乎周旋的態度就要好了許多,學霸對于嚴重偏科的同學,還是能拉上一把,跟那種完全墊底的學渣的態度,那是極大不同。
周旋看著那卷子似乎也順眼了許多,笑著說道:“如晉行文有些累贅了,例如這句‘子曾經曰過’,不過這些圈圈點點,倒是別出心裁,看來是斷句所用,善!”狀元出身的人,那是貨真價實的學霸,與一般意義上學堂里的學霸是有區別的:世界選美冠軍和平時隨口叫的美女之間的區別。
所以不用丁一講解,他認真一看,這標點符號也大致就能明白什么作用。
丁一在邊上陪著笑臉,心里卻問候了周旋家里女性不下一百遍:善?剛才你和劉儼在外面瘋狂大笑時,不見你說善?死學霸為什么不去死呢?這些年死了不少狀元啊,你周某人為何還活著?
可惜丁一發現,隨著學霸對他感覺的改觀之后,他的悲催真正來臨了。
陳循很快就離開了,走之前拋下一句話:“如晉每rì下午便來國子監一趟,由時雨和畏庵提點八股制藝,若是年前文章看得過去,再參詳辭官事宜,否則的話,某在這位上一日,如晉你便莫提辭官之事!曹公在時,如晉肯出仕;某在這位上,如晉便要棄我而去么?”
丁一立時萎了,話說到這份上要還堅持什么現在就辭官,那就是擺明跟陳循作對吧?這是覺得人家德行有虧么?還是處事不公?要不怎么輪到他當首輔你就要跑?陳循是不是德行有虧,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某人準備跟首輔結怨么?
還好,陳循給丁一留了條路,年底之前,也就是二個月左右,要是八股做得可以,還可以談。
丁一只覺得頭大如斗,他又不是真的要去科舉!現在怎么被逼著上補習班啊?
于是他對陳循懇求道:“芳公留步!芳公留步!”懇得陳循停下來,丁一可憐巴巴地說道,“學生的結義二兄,于八股制藝上也有所得,不若就由學生二兄來提點如何?就不用勞煩這兩位前輩了。”要是商輅來指導,多少他還能東扯西扯混一下,做點自己的事。
陳循聽著點頭拈須道:“如晉說的是商素廷么?好!”丁一臉上總算有了些人氣,誰知卻聽陳循又說道,“畏庵、時雨,待商素廷回京師,你等三人,便以畏庵為首,訂下章程來,年關前后,老夫便來考較如晉的文章,若無進展,唯爾等三人是問。”
說罷陳循便這么走了,真的走了,難不成丁一還能不讓首輔走么?
他抬頭看著周旋和劉儼,悲凄地說道:“兩位前輩,不要啊!”
但這兩個學霸卻是摩拳擦掌,丁一感覺自己就是小紅帽,面對著兩條大灰狼啊!
這可如何是好?
難道把這兩個學霸暴打一通么?天下間哪里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丁一想接下來玩吃屎喝尿裝瘋,要不然的話,沒有說你先前講辭官是“東華門外唱出狀元乃是好兒”,人家學霸來給你補習,你倒把人打一頓的。
于是丁一只好坐下去,老老實實受這兩位學霸擺布,突然間他發現,但凡學霸似乎都一樣的,比如這兩位就跟商輅一樣,不會上來教他背什么經書,而是淺入深出的跟他講述,不住提問,讓丁一想要睜著眼睛睡覺或想其他事也不可能。
世上除了玩股票把自己玩成股東的可憐人之外,大抵再可憐也莫過于號稱要考狀元于是被兩個狀元逼著寫八股吧?噢,也許過上幾天,三個狀元一起來逼著丁某人寫八股,會更為可憐一些…
當丁一昏頭脹腦放下毛筆,聽著周旋開口說道:“好吧,今日就到這里,如晉且歸吧。”
丁一下意識站了起來,口中說道:“老師再見。”急匆匆地就往外跑,出得門外去,才醒起現時自己不是在讀中學,不過他可不想進去再與那兩個學霸道別,太屈辱了,丁一感覺最傷自尊之事,莫過于當你好不容易弄懂了一個問題,然后邊上學霸在盡量收斂他的無奈,而在他跟另一個學霸的眼神交流中,卻明明白白在告訴著你:這是個常識啊,這很簡單啊,這種事,不是咱們八、九歲就明白的事情么?
“如晉啊!來、來,隨老夫來!”丁一還沒回頭就知道是誰了,因為那濃郁的老人味實在太可怕。胡太傅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一下午,總之精神十足,過來就扯著丁一的手,“老夫正想差人去尋如晉,于這道法一途…”
丁一感覺自己下一息就要哭起來了。
萬幸早就候在國子監的劉鐵跑了上前,跪近了沖胡老爺子磕頭,然后一把拖住丁一壓低著聲音叫道:“先生,上百條人命的干系!上百條人命的干系啊!”劉鐵這廝真是成精了,那聲音剛好能讓胡太傅聽得見。
胡濙聽見就來了興致,一對老眼瞪得通圓,不過他是五朝元老的人物,在丁一面前或會因為他自己臆想出來的道法而發瘋,但其他狀態下,氣度還是在的,真是說變臉就變臉:“如晉小友,看這小哥…”
“潔公,這是學生的弟子,劉鐵,還不趕緊拜見胡太傅?”丁一是現學現賣了,立時也把劉鐵支應成磕頭蟲,不過這磕頭這門道,大明土著劉鐵可比丁一嫻熟多了。
只不過胡老爺子卻是喜怒不形于色地點了點頭,虛抬了一下手,連話也沒跟劉鐵說上,轉頭卻是對丁一說道:“如晉此間有事,老夫便不作惡人強留你了,待得事了,定要到老夫寒舍聚聚。”
“潔公且慢。”丁一這下可不打算讓這老爺子就這樣溜了,對著劉鐵訓斥道,“大丈夫無不可對人言之事!象什么話?回去罰抄論語十次!說吧,到底什么事,關系上百人命?”
丁一原以為是張天賜那邊的事項,那騙子又生出什么花樣來。所以他攔下胡濙,卻是打算有什么事,把這老頭兒也拉下水,因為他這一下午實在被人前前后后虐得惡心了。誰知道劉鐵說出來的事情,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咱們家姑奶奶,在惠州府招了一支兵馬,與那反賊黃蕭養作戰,先是打下長樂縣,再又光復了興寧縣,興寧和長樂的青壯,也曉得先生的名號,聽著姑奶奶是先生的妹妹,紛紛投效忠于王事,一時去過二千余人…姑奶奶把單丁的、年老的、贏弱的都勸回家的,余下一千二百人,編了十個隊,五日就把龍川縣、河源縣光復了,來報信的人說,他們去潮州坐船時,姑奶奶正糾集人馬,準備把博羅也打下來,然后去解廣州府的圍!”
丁一聽著臉上就變了色,不禁氣得雙眉緊鎖罵道:“胡鬧!”經歷了這時代的沙場,才讓丁一愈加覺得這個時代的戰爭是極為殘酷的,用最粗俗的俚語來講,便是死都不痛快。若是現代戰爭,大口徑的榴彈炮轟過來,小山都能削平的,打中了就死了;毒氣之類生化武器更是死得快;遇上坦克武直、重機槍、迫擊炮,也是一下該死就死了、該殘就殘了。
這年代的戰爭不是這樣的。
完全是靠拼命硬。
有人身被數十創,也就是數十個傷口,刀砍箭射槍扎的,下來用烙鐵把傷處生生烙熟了,他硬能不死,沒有輸血也沒有縫合,就這么挺過來;有身上箭頭戰后挑出來,合共一稱能上斤甚至二斤重的,金創藥敷上去,沒有消炎藥沒有抗生素,他也不死。
但更多的人就中一箭、中一刀,他就死了。
也許是裹傷的布條沒消毒,也許是發炎之后開始壞疽病,也許是高燒,也許是包扎的手法不對…總之,就死了,想醫鬧都找不到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