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墟之北,滔滔鹿水之側,幽森的尚苑林中。
數百年前周王領七侯,并其下諸分封卿大夫,射獵尚苑林中。置王帳與諸侯旗中,設酒高會,執鹿耳盟誓,共尊周王,百代不替。
這般繁盛景象,早已不在。
尚苑林中,只剩下一片荒涼景象。大樹的氣根在地上糾結,將原來林中通道封堵。雜草灌木在樹下叢生,將一切都遮蔽起來。只能遠遠聽聞林中松濤呼嘯,猛獸嘯月。
在尚苑林中心,有一株不知道何時開始生長的菩提樹。當年周烈王曾在菩提樹下殺桀驁不馴的晉侯,絕其宗廟。周王室最后一位周煬王曾在菩提樹下開無遮大會,一時與會竟然有四十九名月氏妖精,其余東華之外部族美女無數,雖然周煬王最后在七侯兵臨鹿水之際,抱璽與姬妾在大火中同殉。不過那菩提樹下無遮大會也可稱為一時之盛了。
此時在菩提樹下,只剩下一間孤伶伶的小茅屋,隱藏在垂下的無數須枝與氣根之中。不知道與世隔絕了有多長時間。
月華從密密的樹蔭中艱難的灑下,在幽暗的林中泛出些許微光。就在這微光當中,就見一個黑影在樹影中穿行,密密麻麻的枝條,絲毫不能阻擋這黑影的形跡。眼睛一花,這黑影就能在樹林中竄出去不知道多遠。
星丸跳蕩之間,黑影已經掩到了這孤伶伶的茅屋之外。靜靜停立少頃,就躬身行禮道:“羅睺七奉召而來。”
語音嬌柔稚嫩,說不出的好聽。只聽這聲音,就是一個十四五歲,才解風情,但已經是傾國禍水姿容的少女。對這樣的少女,在她還年幼的時候,就應該打造金屋,將她養在深閨,讓她長大之后,只為貴人恩物,除了討好男人之外,再不讓她做任何事情。
茅屋前的身影,和這嬌柔稚嫩聲音不稱的是這身裝扮。粗布黑衣勁裝,外面再裹一件斗篷,將身材完全遮住。斗篷之外再背負著一頂斗笠,穿著鹿皮靴子。腿上纏裹著布條,腰間掛著革囊,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多少應用器具。腰間,腿帶上,長長短短,佩著四把不同形質的匕首也似的武器。黑布將頭臉遮住,更包著頭巾,只露出一雙還隱藏在黑暗中看不見的眸子。
除了高高扎起,垂向腦后的馬尾長發證明這的確是個女孩子之外。其他完全就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之間,奔走于東華大陸各處,干著各種兇險辛苦活計,風餐露宿,貴人門下專司刺殺查探之士。
茅屋內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黑衣女孩子躬身一禮,推開茅屋柴門,走了進去。
茅屋之內,一燈如豆。一個同樣黑衣兜帽之人正端坐屋中,面前一個銅盆,銅盆中水波蕩漾。不知道何處燃著香爐,產自東海迷香鯨鯨膏燃動的煙氣,正在茅屋中緩緩裊娜變幻。
兜帽下蒼老聲音又低低響起:“如何?”
女孩子嬌柔稚嫩的聲音在屋中回響:“羅睺九去北,羅睺十五去南,羅睺十七去西,我去了東面。東海天盡島上東柱法陣無恙,守護之人俱在。羅睺九與羅睺十五也傳來消息,南北兩柱法陣同樣安好。只有羅睺十七……”
蒼老聲音轉厲:“羅睺十七如何了?”
女孩子低頭,馬尾巴微微顫動,在屋中燈火下,她的頭發柔順光亮,那燭火似乎就在她的馬尾長發上跳動。
“…羅睺十七斷了消息。”
蒼老聲音默然,突然一拂袖,屋中迷香鯨鯨膏燃動煙氣一下濃重了數倍。女孩子后退幾步,似乎畏懼這煙氣一般。
屋中煙氣,向著兜帽下匯聚而去,仿佛那兜帽下有一條長龍吸水一般,轉瞬之間,屋內濃重的煙氣就已經消失得干干凈凈。
黑衣兜帽人面前銅盆中水波突然劇烈的波動起來。但只是在銅盆中方寸之地翻騰,并無半點濺出。
兜帽人聲音在水波翻騰之際幽深響起:“四柱法陣,抽取天地元氣,以系日曜真法煉陣…一百六十年前,日曜真法在周王血脈中斷了傳承,才有一百二十年前七侯兵臨鹿水之禍。
……周王室血脈獨厚,上映日曜。何種天地元氣,在日曜之威下俱能煉化為極精純的本命真元。天地大道俱在一身之中,趙侯之丙丁霸法,秦侯之庚辛銳氣,齊侯之壬癸淵海,等而下之,不足論也!羅睺七,你明白么?”
少女默然搖頭,馬尾又在輕輕顫動。
蒼老的聲音仿佛很有談性:“術師之道不論,只提武者。這武者修煉之途,羅睺七,你應該知道吧?你現在到什么境界了?”
少女輕輕道:“鍛體之階第四境,沉府。”
蒼老聲音輕笑,聽起來卻瘆人得很:“天地大道,萬物皆為元氣生化。風雨雷電,山崩海嘯,莫非元氣波動牽引,更為萬物之本。武者修煉之道,引元氣入體,淬煉自身,則為鍛體。鍛體五境,無非就是將元氣煉化為本命真元,逐步內蘊穩固的過程。每提升一境,則自身力量,速度,反應,感知,皆有提升。
…鍛體之階已經是絕大多數武者一生攀爬不完的高峰,而鍛體之階后的洗髓之階,洗髓四關,則純然就是每闖一關,都在淬煉精純真元一次。到了最后,丙丁霸法如火之烈,庚辛銳氣如劍之利,壬癸淵海,戊己岳鎮,甲乙木生等等,各得天地元氣一質之利。鍛體之階真元內蘊穩固,而洗髓之階則就是真元外放,舉手投足,就號稱得天地之威!
…而日曜真法,獨應日曜之威,從鍛體之階,就開始淬煉精純元氣。到了洗髓之階,則天地元氣諸般特質,俱能容與一身。丙丁霸法等,不過得其一端而已,這才是真正的得天地之威!”
少女只是靜靜聽著,蒼老聲音似乎也沒有讓她答話的意思,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
“…羅睺七,你一開始進入鍛體之境,胸中開啟云門,則為池為塘,不過是引天地元氣儲藏在內,然后自己選一功法,慢慢煉化為本命真元。真元既厚則闖關升境,一步步的走下去是不是?從鍛體到洗髓之后,再將真元淬煉精純,賦予形質,才能施放。到了洗髓之階,一般就是東華大陸上武者的高峰了,就可以真正稱得上強者。不論在哪國,都為重鎮!
可是這日曜真法,從一開始修煉之途,其他人都是要竭力主動引天地元氣入體,慢慢煉化為真元,培本固基。日曜真法在身,則胸中云門如獄,時時都在牽動天地元氣入體!而這云獄,不僅在培后真元,還在將其淬煉精純!賦予形質!在鍛體之階,就能真元外放!
…可天地之道貴在守恒,日曜真法如此威勢絕倫,代價就是闖一關,提升一境,都比其他人艱難得多。更兼從一開始這真元就精純有天地大道之威,才開始錘煉自身的武者,如何能經得住這一次次提升境界闖關時候的反噬?唯周王血脈得天獨厚,能承此劫。才數百年來,強者倍出,連超越洗髓之階而入極之境的宗師都不在少數,這才是周王威服天下的憑依!逐楚人入南澤,遣秦趙兩侯出戎岐,深入西荒,拓地千里。收服北蠻大族為燕侯,武功之盛,數千年來誰人可比?”
蒼老的聲音漸漸提高了些,更有無限感慨追思蘊含其間。
“…雖然以周王室血脈之厚,修煉日曜真法,也有多少血脈獨厚的子弟隕落。更不用說數百年下來,這血脈日漸淡薄。終于在一百六十年前斷了傳承,才有七侯兵臨鹿水之禍。這一百多年來,靈云二臺余脈,無不以重興周室為己任。更兼終于天降了一位驚才絕艷的菡公主!現在血脈淡薄不能自行開啟云獄,菡公主則設四柱陣法,強行抽取東華大陸天地元氣匯于靈臺日曜真法煉陣,想以此法催出云獄來!”
馬尾少女垂首,如此秘辛入耳,她身形也沒有被驚動半點。
蒼老聲音又變得凄涼:“……可是周王室復起之路,卻如此艱難。四柱引動天地元氣之陣,卻被摧破于西…那時日曜真法煉陣在數年間蘊藏的天地元氣,盡數向西傾瀉奔流,我就知道那里不對了。就有人想牽動這日曜真法煉陣蘊藏的元氣,開始自己的云獄,想練就日曜真法!卻不知道何人能得知我們這般隱秘的內情,更有如此手段本事!這是我們的生死大敵!”
說到最后,這蒼老的聲音已經變得凄厲。
銅盆中水波翻騰得越發劇烈,最中間一塊卻漸漸平穩下來。水光閃動,宛然就是一面鏡子的模樣。
蒼老聲音默然少頃,終于恢復平靜:“羅睺七,今日召你來,就是讓你領受一份重任。我將用天機鏡查探這日曜真法煉陣蘊藏元氣應于何處,應于何人。若是可用,則引他為菡公主之助,若是不得用,則誅除掉,不能讓他為患!相信不管是誘他還是殺他,都是你的拿手本事。”
馬尾少女語聲終于有點驚惶:“國師,動用天機鏡,你的元氣傷損…”
蒼老聲音淡淡道:“我活了一百多歲,早就夠了。這一次,也還死不了。”
他聲音又轉為凌厲:“…羅睺七,隱曜之羅睺計都,也只有羅睺還在繼續守護靈云二臺。而羅睺諸人,你羅睺七已經是僅存之高位。不要忘記這些年,你有多少兄弟姐妹為守護靈云二臺死難!不要忘記了你的出身,不要忘記是菡公主,你才擺脫了你的出身!”
馬尾少女靜靜點頭,聲音依然嬌柔稚嫩如故,仿佛能一直媚到人的心底。
“羅睺七知道。”
黑衣兜帽下的蒼老聲音再不復言,舉雙手虛懸于銅盆之上。兜帽下,漸漸有煙氣噴出,中人欲迷,煙氣變幻中,那片平靜水波上閃動著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而兜帽下也漸漸傳來粗重的喘息聲。
銅盆劇烈的抖動起來,四周水波騰起半天高,卻為無形屏障束縛,怎么也跳不到盆外去。而盆中心那一片水光,卻始終平靜如故。畫面在這平靜水光上不斷跳躍,最后閃動得近乎瘋狂。馬尾少女垂首不敢稍看,生怕只要看了一眼,整個心神都會被拖進去,再也尋不到出路!
畫面終于定格,水光之中。就是徐樂那張神采飛揚的面孔,他牽著柳小眉正在馬路上狂奔,柳小眉的嬌艷的面孔彩妝迷離,酒紅色的長發在背后飛舞。還有那雙大而亮的眼睛,正癡癡看著牽著自己飛奔的徐樂側臉。
在他們身側,汽車呼嘯而過,高樓大廈在夜色中閃動著霓虹燈光。正是熱鬧的現代大城市夜間景象。
蒼老聲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驚訝:“這是什么?這是誰?這是哪里?”
馬尾少女也抬頭,隱藏在黑暗中的眸子,靜靜的就落在了徐樂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