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因為絕對的單純熱烈而強大的蘇蘿,或者說因為鋼鐵般堅強意志力而強大的路夢瑤。蘇荊一直都像是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公正地說,他看上去沒有改變世界的巨大野心,沒有表現出高尚得令人敬仰的愿望,也沒有一個輪廓明確的個人理想,在很多人看來,主導位面旅者這個集團運作的是路夢瑤,而不是這個一直地位曖昧,態度曖昧的首領。
哪怕是再簡單純潔的人,在持有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之后,也會開始產生,愿力,改寫世界的力量——路夢瑤這樣說,她對于蘇荊的理解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深刻的人——而一個在極年輕的時候就擁有影響他人力量的人,不可能在這方面缺少理應存在的野心。
他的野心和理想,只是改頭換面,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或者說,一直被他特別謹慎地保存在表皮之下。路夢瑤評價道,他有我們作為工具,去緩慢地實現他的意志。
魔法學者此刻已經能夠緩緩地觸碰到他內心最深刻的一些思考,在無數時光的輪轉光影之中,她已經知道,或者說理解了眼前這個人所追尋的事物。在那些斑駁的駁雜的事物全部從名為蘇荊的神魔身上剝落之后,從他心智結構中所留下來的,最深刻、最本源的事物。
“蘇荊。”路夢瑤(信息之神#1)一字一句地說,以確保他能完全領會到自己的意思,“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她(信息之神#2)正在迅速讀取我所儲備的一切信息,以確保能夠擊敗我們。準確地說,擊敗你。在我無法繼續保護你之前,希望你找出了足夠好的方式去去打敗她。”
“樂觀地看,我們長期執行的掩藏策略起了作用。”蘇荊說,“在我們用了這么長的時間迂回之后,或許可以多拖延她一秒鐘,讓我將自己的理再度完善。”
路夢瑤一直堅信,信息就是一切,信息就是力量,信息就是無可置疑的強大權力。這個理念幫助成功構建完成的信息之神在另一個時間線里找到了傾覆超越者統治的方法,造就了一個幾近完美的神之王。這個神王是如此強大無私,乃至于將自身的情感也當做籌碼來運用,成為了一個貫徹純粹理性思路的新世界統治者。
在路夢瑤(#1)被自己(#2)徹底讀取完畢之后,她將會變成對方的一個子集,雙方貫徹同一思想和理念,她再也沒有成功擊敗對方的概率,哪怕1也沒有。雖然同樣升格為信息之神,但路夢瑤(#1)沒有對方那樣深厚的經驗積累,甚至也先天上地,在執行概率的效率上無法做到對方那樣高效。
“這一秒鐘讓我深感欣慰。”路夢瑤(#1)聽上去絲毫不帶諷刺地說。
一種巨大的力量緩解了兩位信息之神的激烈斗爭,她意識到這是蘇荊/蘇蘿的兩位一體正在發力。
這是在做什么——
自我本質的指引。蘇荊回答道,這不是用武力能夠解決的問題。
喔?路夢瑤(#2)冷冷地道,不能用武力解決的問題?
的源點海洋在這一時刻短暫地靜止了,崛起的龐然大物們達成了短暫的平衡。每一個人都在忍耐消耗的煎熬,這種相持消耗的不僅僅是力量,還有他們的人性與意志。然而能夠抵達這個舞臺的都是能夠超越這種消耗的傳奇之物。
任何一個時空,任何一種文明,路夢瑤想,我們都能夠成為金字塔的頂點。
我們在這方面的判斷是由理性所驅動的,蘇荊簡潔地說,相信在上一個時空中,另一對雙子和你已經嘗試過用單純的武力解決問題,而這個解決方法的后果,就是我們出現在這里,試圖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如果我們想要重演一遍,蘇荊強調,我們可以重演一遍。
我不覺得現在的我們,相比起另一個時空中雙子之面相的水準,有特別大的不同。蘇荊著重強調了這一點。如果我們愿意的話。
令莊少卿驚奇的是,路夢瑤(#2)并沒有反駁。
來自未來的逆時穿越者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蘇荊的身上,在那之前,他一直被路夢瑤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乃至于情不自禁地忽略了這個總是在笑,看上去與其說是領袖,不如說是英俊的人氣吉祥物的男人。他如此恐懼,或者說憎恨那個時代的雙子之面相,乃至于蘇荊和蘇蘿在他心中已經變成了一個邪惡與力量的圖騰,還帶著火焰與尖刺。
莊少卿意識到,這種刻板的印象讓他無法客觀地看待這兩個心智,并且從長遠地看,這種印象降低了他擊敗他們的成功率。
蘇荊…這個時代的蘇荊,有著雙子之面相所不具備的氣場。與狷介不羈的雙子之面相不同,這個時代的蘇荊有一種上善若水的柔韌氣息,他絕不是最光彩奪目的人,但總是出現在需要他的地方,以穩定而謹慎的方式使用自身的毀滅性力量。
然而莊少卿本能地感受到,他的危險性不遜于另一個時代的蘇荊,甚至更為致命。他最致命的意志與思想沒有暴露在外,而是被包裹在看似無害的偽裝之下。當他的外殼破裂之后,從中流瀉出的是難以阻擋的魄力。就像是此刻,來自雙子之面相的力量與知識在這對雙胞胎身上重現,以后發制人的姿態逐漸扳回了劣勢。
局面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將路夢瑤(#2)從遙遠的時空中轉移到這個世界的伊麗莎白已經無法再維持自己的人性,陷入了睡眠。而線與角之魔神則把自己包裹在迷宮中,像是一只編織巨網的蜘蛛,試圖把自己困在永不終結的時間循環中。
一切都在黯淡下去,莊少卿想,世界正在黯淡下去,所有的力量都在黯淡下去,所有的概念和法則。路夢瑤(#2),信息之神(#2)正在摧毀構成世界的語義和思想,難以想象這個小小的女人(他很難忽略她作為人時的外貌)身體中蘊含著這么巨大的潛能與力量,她正在重塑世界的法則,她準備好了一整個新的系統,用來毀滅和重建。
保護性破壞——源點中的一切正在消融,雖然很難說它原先的結構就是固定的,但是過往的一切痕跡都在信息之神的操作下被刪除,她簡潔而有效地抹除上一代神魔們留下的軌跡,把過往的文法全副改變,甚至包括一切歷史記錄,只余下原始而蠻荒的力量。
源點的世界徹底黯淡了下去,只剩下孤獨的星星們。
蘇荊和蘇蘿直覺性地理解了,這就是路夢瑤所看見的世界,他心中那洶涌的海洋褪去了,現在僅僅剩下孤單的星星們,他和同伴們彼此打量著,寂寞、寒冷的星星們,懸掛在時空荒漠中的神魔們持續性地發著光,他聽見山村貞子和蓋琪正在維持所有的心智,多元宇宙中所有的生命,它們的形體與精神,被兩位神魔擁抱在懷中,艱難地維護著。
這種維護對于路夢瑤(#2)來說也是有利的,他認識到這一點。
“我正在被吸食殆盡。”路夢瑤(#1)再度重申,“我對她的學習困難重重,她設置了太多的阻礙,太熟悉我——”
“已經足夠了。”蘇荊/蘇蘿異口同聲地說,雙胞胎的存在感膨脹起來,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力量,來自超越者的理解與領悟,源點中同根同源的力量,在他們的身上明確無疑地展現。他們的控制力——難以言述的,對源點的控制力,一個足夠強大、完善的終極理論,終極概念,足以吞下整個源點的概念——
統一了二元的一元論,曾經駕馭整個多元宇宙的思想再度降臨;與浩浩湯湯,沛然無極的信息論對峙。新誕生的最上位神魔和跨越時空的最上位神魔,兩個神魔的頂點,歷史重演一般彼此傾軋。
如果戰斗。莊少卿在逐漸黯淡下去的源點中計算著雙方同歸于盡的概率,這個概率相當巨大,而后果足夠把整個源點拉入更深的毀滅,相比他曾經經歷過的那一次。
在黑暗中——
黑暗中——
“解釋給我們。”蘇荊,或者說雙子之魔神的一部分,對信息之神(#2)說。他的眼睛像是黑色天幕中的黑洞,因為巨大的磁力而產生了難言的吸引力,“在我們的爭端將世界全數毀滅之前。如果你能夠說服我們,就像是以往的一千次一樣,我們就能夠握起手來,就像是以往的一千次一樣。”
路夢瑤(#2),在某個時刻統御億萬個世界的諸神之王,反復掂量著這句宣言,揣摩這其中有多少是詭計與陷阱,又有多少是可以信任的真心實意。她并不完全信任從路夢瑤(#1)中讀取的信息,如果#1足夠聰明,她在成為神魔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抹消,或者修改自己的過往,將自己的真相隱藏在虛無之下。
如果一個神魔足夠聰明,或者換句話說,足夠瘋狂,祂甚至可以躲過信息之神的目光。路夢瑤(#2)確信,她這幾位值得尊敬的對手,都具備這樣做的膽魄與心智。
她將可能性放在手里權衡了一下,然后選擇了正確的方向。她總是能夠選擇正確的方向。這是信息之神的本質。
“我們都已經知道超越者的真相。”路夢瑤(#2)說。
她選擇了信任與談判。
當她想這樣做的時候,路夢瑤(#2)所表達的一切瞬息出現在神們心中。
我們都知道超越者的本質,路夢瑤說,我們知道它們是在塵世間經受淬煉的精魂,最后升上超越生與死的天空之外,成為世界之外的完成形態。這是一種最終極的死后世界理論,并且提供了一種比歷史上最瘋狂的宗教更為強大的精神慰藉。
她的精神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
如果我對此持有異議呢?如果我說,我們為世間眾生準備的最后的至境,不在天外,而在世間呢?
如果我們僅僅是讓生活本身變成理想中的那種模樣。
我們無權為他們做出選擇。蘇荊冷靜地分辯,我知道,你一直是個社會達爾文者,你相信強者有能力也有權力去主宰弱者的命運。但是在這件事上,我們無權為他們做出選擇。
如果我們發起一場投票,你知道誰會贏,路夢瑤說,我們知道答案。相比起不可捉摸,神秘莫測的死后世界,不,是比傳統的所謂的死后世界更為高級的最終世界,以及實實在在的,能夠抵達他們想要的塵世命運的可見的幸福相比,他們會選擇哪一個?不要說他們僅僅是因為愚昧所以才選擇了虛假的命運,在超越者面前,我們與他們一樣愚昧。
是的。蘇荊承認。我們和任何一個凡人一樣,都未曾親自體驗過成為超越者的最終境界。
我們都理解,超越者想要的,不是我們能夠得到幸福,而是我們在經受苦難熔爐的磨練與鍛打后,成為某種“極度”和“完全”的人物,能夠在任何環境,任何時代,任何地域都維持下去的人物。這種苦難造就了我們的獨一無二,造就了“英雄們”。路夢瑤彈動著世界的琴弦,他們不想要空白的靈魂,簡單的心智,他們要的是你與我這樣最強大的心智。
是的。蘇荊再次承認。
超越者想要的,與這個世上一切凡人想要的,并不一致。信息之神說,我們,最杰出的心智,向往著天外的終極永恒,然而我們僅僅是極少數極少數,甚至在我們沒有進入神魔之境的時候,我們想要的也并不是成為某種形而上的永恒不朽,我們想要的是自我的實現,或者說,掌握自身的命運。
而你想要創造一個,人人都能…成功地掌握自身命運的世界。蘇荊沉思道。
確實如此。路夢瑤輕聲道,無需窮盡千萬次輪轉的可能性去追尋遙不可及的夢幻,只需要活在一個人的夢中就足矣。這個世界上會有挑戰,會有困境,然而我們的潛意識能夠引導我們去戰勝它們,度過從任何角度上來說都是豐滿而美好的一生一世,然后再度輪轉。我想要讓世上眾生不再遵尋超越者為我們畫出的軌跡,我要創造眾生自己書寫的命運。
很了不起。雙子說,很了不起。
而神魔們,路夢瑤說,祂們已經是命運的主宰,自然不再著眼于現實,而希冀于升華到無窮莫測的世界之外,逃離這個世界。我不會干涉祂們,我只需要掌握這個世界就已經足夠。祂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是再去創造一個新的多元世界,還是用化身重新降臨…這些我都不會干涉,我只需要成為這個世界真正的神。
她把我讀取完成之后,她就能夠占據主導權。路夢瑤(#1)悄聲道,我們的根基正在融合。
你的決定是什么?路夢瑤(#2)問。加入我,或者就此離開?
你的故事,讓我想起很早以前我曾經看過的科幻小說。講述人類的滅亡。蘇荊說,我們沒有進入群星時代,沒有能夠進行跨越星海的遠征,因為人類已經迷失在虛擬世界里,像是黑客帝國,但是——并非被迫,而是我們自愿把自己投入虛擬娛樂的世界中。在生產力極發達的時代,不是抬頭看向天空,而是沉浸于過度發達的虛擬娛樂業,透支自己的一切生命。
事實上,在我離開那個現實的時候,我們的文明就已經開始向著那個方向偏移。蘇荊說,全球化,一體化帶來的科技與經濟爆炸式發展,信息與文化的昌盛。地球上的階級差別從沒有像這一刻般明顯,有的人還在戰亂中窮苦至死,史書上最慘烈的“易子而食”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而在地球的另一個角落,我們長期處于過量攝入脂肪與鹽糖的亞健康狀態,同時只關注于被精心烹調過的精神食物。
精神食物。路夢瑤(#2)重復道,這個詞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蘇荊說,我們關注制作精良的劇集、電影、流行小說、音樂、VR技術,大IP的產業鏈。作為凡人的我們,心智被這些精心制造的,為了滿足我們貧匱精神需求而量產的文化快餐所充斥。這種濕滑的泡沫半個世紀以來都在不斷擴張,哪怕是長久的和平(僅限于最發達與最有權力的國家)消磨了我們的危機感,并在宗教復興的騷動讓列國逐漸轉向孤立主義化,這些娛樂不但沒有消減,反而占據了我們的全部身心。
這同樣是我們所選擇的。蘇荊說。我們不愿意,不情愿去面對真正的無限的生活,而是逃離到有限的幻想中去。它們是精神上的麻藥,讓我們可以對真正的現實視而不見。而現代文明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信息把人類社會的階級拉近了,我們看著上流階級,我們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世界上有一小部分人統治著另外的絕大部分人,同時我們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夠在令人窒息的快節奏中維持生存,而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說,沉浸在幻想中是不對的。
這些文化快餐是維持社會穩定的一部分,是統治與被統治關系的一部分,人們能夠在幻想中成為主角,成為英雄,成為了不起的,獲得幸福的人,與此同時,他們就會在現實生活中繼續創造社會價值,而不是去思考一些危險的知識,去反抗,去暴動,只有極少部分能夠在無處不在的娛樂泡沫中脫身的人,才能夠真正地去審視自己,審視這個世界,然后去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
聽上去很不錯。路夢瑤(#2)評價道。
你所想要創造的世界,與我們當時的社會并沒有什么區別。蘇荊輕柔地說,但是我們,人類,社會,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而前進。所有生命和心智,我們誕生之后,就本能地具有前進的因子。熵的增長,我們從使用石器的猿猴,直到能夠把人送上月球的智人,乃至一萬年,十萬年,一百萬年…直到宇宙盡頭的那個種族,我們必須前進,這是我們文明的基石。
你想說的是,哪怕現在,我們依然表現為我們的文明的某種存在形式。莊少卿沉思道,只不過這種存在形式非常高級。
我們現在不僅僅是人類文明的存在形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多元宇宙中所有智慧文明的最終存在形式。蘇荊耐心地說,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是常規文明的最后極點,神祇。而我們,現在能夠決定所有時空社會形式的改變,我覺得,不能就此止步。在這個極端發達的社會形式中,“文明”的單位不再是一個種族,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地域文化…而是一個個的個體。
個體的文明,是我們現在思考的基石。蘇蘿說。你把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抹消,把文明分割為社會的最小單位,讓個體自我發展。實際上,你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只有神魔,或者說,只有達到極高心智強度的個體,才能夠在這種的世界中長久存續。而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個體,無法長時間地維持運作。
這可未必。路夢瑤(#2)不動聲色地說,我預見了未來。孱弱的心智的確有可能在這個過程中自我消解,然而那些足以長存的個體,會在輪回的砂輪中被打磨成不亞于我們的杰出心智。有生,也有死,在孱弱的心智被消解的同時,新的個體也不斷誕生,并在長久的時空之下,最終,足夠強大的心智將升華到和我們等同的境界。而無法自我維持的心智——它們所度過的滿足的生命旅程,足以讓當前宇宙中絕大多數的個體可望而不可即。
最關鍵的地方在于。
蘇荊長久地沉默,停頓。
我們需要彼此。他說。真正的彼此,不會順應你潛意識里愿望的,真正的彼此。
單純地從社交的角度上來說,社交讓我們成為更健全的人。山村貞子說,我們可以一輩子居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獨自生存。但是那樣,我們永遠學不會一些東西,無法學會和他人相處,無法學會真正的愛,寬容,信賴,忍耐。
哪怕是虛擬實境的世界,蓋琪·王爾德說,所有的過客都是他人在這個世界中的虛假投影,而我們是唯一的單機游戲中的主角。這個巨大的游戲也僅僅是一個單機游戲,有一些樂趣是只有聯機才會取得的,真的,聯機游戲里你會收獲很多不快,很多不爽,臟話、掛機、二十投傻逼隊友,但是也有那么一些快樂,只有與人互動的時候才會出現。
我和蘇荊曾經是“個體”的絕佳樣本。蘇蘿說,我們曾經把自己當做是世上唯一的自我,只需要彼此,其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他人”。我們的生命就曾經是一個單機游戲,任何“他人”都是異己,都是任我們操控的NPC。我們無法,也不愿意與“他人”進行情感交互,我們只需要彼此。
直到我遇見你之后。蘇荊說,我才學會愛。真正的愛。
路夢瑤與路夢瑤之間,簡短地交換了一次訊息。
路夢瑤(#2)問。
對方的每一個人所持有的觀點,她都不完全認同。位面旅者們有一些很有趣,甚至的確很有道理的看法,觀點。但是這些都無法說服她。唯一能夠對她產生決定性影響的,是路夢瑤(#1)的看法,換句話來說,是她自己的觀點。
你怎么看?
路夢瑤(#1)不動聲色地說,你已經奪取了我所有的信息,你知道所有我知道的事,你知道我的思維方式,見鬼,你就是我,你應該知道我的看法。
我想由你親自告訴我,你的想法是什么。#2說,我把我的一切信息也交托給你,你為什么會得出和我不一樣的結論?
我的看法是。
路夢瑤(#1)說:
我們因為彼此而完全。
“啊。”
這并不是特別獨一無二的觀點,她想,然而直到這一瞬間,路夢瑤(#2)才突然被雷電擊中一般地意識到了,位面旅者們真正核心的力量。他們的思想、精魄、所有那些雙子之面相與信息之神,物質與精神的力量,正在融合,彼此激發。一元論,以及信息論,她想,在這其中正在誕生一個新的,比起一元論更強大的,能夠駕馭世界的理論模型。
這份力量不是個體所能掌握的。而是融匯了這三人的所有可能。
她構建的偉大時空結構正在被對方侵蝕,自己的權限被對方的覆蓋了…自己戰勝了雙子之面相后獲取的知識,來自超越者的權限。現在竟然被更底層的權限所壓制?這只能說明一件事,他們此刻創制出的概念,不僅超越了自己,甚至凌駕于曾經的雙子之面相…超越者的根源概念!
其根源是…?
這份力量是你永遠無法獨自完成的,路夢瑤(#1)說,因為你到了最后依然是一人獨行。我們的思想造就了這份力量。蘇荊和蘇蘿的對立與融合是他們成為一元論之大神魔的因由,史上未見的二人一心。這預示了一種可能,最后的神魔,最后的十二星,最后的超越者的面相,可以由復數的神魔組成,只需要祂們最后結為一理。
結為一理。
曾經有一位大神魔演示過,以一人之力成就十二星。蘇荊說。然而那個時候我們還未曾領悟,一個人所能夠達到的極限,就是你,信息之神這樣的強度。或者是周神通、路德維希那樣的強度。這是個體所能夠觸及的最后境界。而武帝的“心”,成就十二星的不是武帝,而是武帝與世界上的所有“心”。
武帝最后與世界上所有的心分享力量,才能夠抵達十二星的超越者之境。蘇荊說,而我們現在的核心,是三個人。
我們因為遇見了彼此,才能夠完成此刻的理。
“二元論”——之理。
路夢瑤(#2)幾乎一瞬間理解了對方力量的結構,這是一元論的變體,她想,雙子之面相曾經展現的那種力量的進化,加入了一個變數。這個變數正是她自己,信息之神,不,更為原始,更為簡單。
“觀察者。”她喃喃自語。
不再存在“你”與“我”。
這是一元論的本源,打破你與我的根源,對立統一的哲學觀念。世界上只剩下“一”,一個源點,一個在時空中穿梭往來的量子,一個思想。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只不過是一個精魂在漫漫長夜無盡沙漠中的不停輪轉,永不休眠,永無盡頭的輪轉。世界上不再有對立,不再有界限,因為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只有那個時代的蘇荊與蘇蘿,不存在界限的兩個心智,同時成為無上神魔,這樣奇跡的個體才能夠探索到一元論的雛形。相比史上任何神魔都更為進化的大奇跡,凌駕于“天道”之上,第一個足以完全吞噬源點的偉大復合概念。
觀察的力量,把“你”與“我”分割開來,這種力量讓融合的世界中出現了界限,將一個個渾濁不清的概念與定義顯現出來。從雙子之面相中,把“蘇荊”與“蘇蘿”分割了開來。自我的定義,蘇荊想,蘇荊,不是蘇蘿。這是一個新的系統,他意識到,路夢瑤的“觀察”正在讓所有信息都得到定義,讓世界上出現了0與1,有與無,生與死,白與黑。
如果說一元論創造的世界是混沌而全能的黃金之海。
當觀察者出現,海洋被分開了。
天與海被分割開來,萬物被塑形,被創造,被定義。出現了“界限”,出現了自我意識,出現了個體,出現了群體。混沌初開,天地創生,萬物演化…這才是真正的完全之型。如果說之前的一元論創造了起源,那么第三個“觀察者”的加入,撕裂了起源,創造了無窮大千世界。
“不。”莊少卿說,“他們搶得了重新塑造時空的先機。為什么,他們的世界比我們的世界更為優先!?”
路夢瑤(#2)專注地觀察新世界從源點中展開的模樣,一個個世界被孵化出來,誕生與滅亡的氣泡在新生的海洋中此起彼落。二元論,她想,或者說三位一體?路夢瑤(#1)似乎消失了,消失在了新的世界中。她于世界之外,轉化為某種恒常的理,無處不在,卻又無聲無息,無形無相,無色無味。
信息,她想,#1割舍了部分力量,這是她永遠也做不到的事。這是她的盲點,#1主動放棄了自己的一部分,加入了雙胞胎的二元對立體系,真正完善了他們的世界,呈現出新的,相比她所構建的世界更為龐大、復雜、精美而完備的世界。他們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如她這般而強大,然而新的三位一體的世界,卻勝過了她耗盡全副身心構建的,由心發源的宇宙。
“如果我…”莊少卿痛苦地說,“如果我能夠具備更強的力量,更強的理念…”
“不。不必了。”路夢瑤說,她抬起手掌,細瘦的手指正在逐漸變得透明,“我和對面的路夢瑤無法共存。最后只會存留下一個。互相影響,互相吞噬,最后剩下的那個既不是我,也不是她。”
“我們本來為她安排好了命運。”莊少卿說,“她能夠在另一個世界里成為信息之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預見了此刻。”路夢瑤說,“我知道,她會回來的。不僅僅是因為雙子之面相在時空彼端的指引。我知道,她終究會回來的。因為我…她就是這樣一個固執己見的人。恨一個人會認真地恨,愛一個人就會認真地愛。很認真,比任何人都認真。”
她微微轉了轉頭,“對不起。”
或許我低估了我自己。
“沒有關系。”莊少卿向她鞠躬,“我們已經獲得過一次偉大的勝利。而且我們注定,會走向下一個更偉大的勝利。”
“是的。”路夢瑤說,“我能夠看見,或許不是此刻,或許不是未來…我們會迎來下一個勝利。”
新的,三位一體的世界在他們眼前展開。物質與精神的兩位女神開始融合新世界與舊世界的心魂們。一顆恒星被點亮,然后是第二顆。永恒無盡的長夜里,熾熱的星辰像是魔術一般地一顆顆重新跳出帷幕,驅散了寂寞冰冷的夜空。時間與空間陸續就位,復雜的法則像是穿行在葉脈中的血流般交織,平穩地搭建茂盛的生命網路。
對立與調和,根本的源頭以物質與精神為顏料,勾勒出千姿百態的時空國度。水與火,冰與巖,風與浪,花與月。老人與嬰孩,蜉蝣與巨龍。一顆小小的行星上,大地的骨頭在滄海桑田中崛起,海水褪去,露出干燥的陸地。然后,生命開始了。
繁榮昌盛,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歌在時空的迷宮中回響,這是祂們第一次清晰地聽見這不屈的生命之歌。從荒蕪空虛的海水中誕生的蘆葦,脆弱而高貴的文明與智慧、野蠻與人性的贊歌。從死寂中再度誕生的生命之歌,由兩位女神重新在時空的琴弦上奏響。這并非是人工的結晶,而是從簡單到復雜,世界的自組織性所帶來的必然。
你與我與他的相遇,然后社會與文明誕生了。信息呈指數級速度增長,從一粒種子開始,幾乎只用了一眨眼,多元宇宙就重新具備了生機。千姿百態的世界再度誕生,哪怕在神魔們看來依然脆弱不堪,一個眨眼,一個彈指就會熄滅,但祂們知道,這是所有宇宙中最堅韌的事物。
哪怕有一天,時間走到盡頭,恒星紛紛熄滅…文明與智能,依然會存續下去。
因為我們的見證。
蘇荊,見證了這一切的路夢瑤(#2)想,你真正的本質是包容。
這份包容意味著你能無止境地接受新的思想,新的世界,新的概念。你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熱愛冒險,而從不介意與他人共享你的力量與見解。這也是你們能夠完成三位一體結構的最大原因。你將這些人,這些力量融匯于一,創造了凌駕任何神魔個體之上的世界。
“少卿,你的故事還沒有結束。”路夢瑤說,“你還有很長的旅途要走。”
她轉向莊少卿,輕輕點向他額頭,將他與其余幾位神魔轉移至不同的時空。他們的命運不會在這里終結,當命運的迷霧終于被掃清,真正的因果之鏈出現在她的頭腦之中,讓她看見了未來與過去的一切命運與時空。一切像是早已注定,然而反抗命運、反抗這個世界的英雄們,永遠不會被消滅。
哪怕今天,一度接近成功的最上位神魔從天座的頂點墜落,未來也一定會有人重新走上這條路。這個世界被一代代的英雄改變,逐漸變成了今天的模樣。她不認為這是英雄主義的失敗,這僅僅是一個英雄,敗給了另一些更杰出的英雄而已。
最后只剩下她孑然在新世界之外,就像是一直以來那樣,寂寞而孤獨。
“再見。”
她長久地凝視著新生的世界,任憑兩位信息之神之間的根源渠道逐漸剝奪她的存在感。兩個路夢瑤之間的隔膜正在迅速消融,#1和#2正在轉變為一個人。一個個體。路夢瑤(#2)知道,#1會接受、包容她的一切:她獨自前行的一生,驕傲與頑強,永不后悔,永不回頭,向著前方前進,永不停息。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她想,我也是古老的世界,人與人、你與我組成的世界所塑造的。滾滾向前的江水,一去不復返的時光之河,逝者如斯夫。無需回頭,我——這就是我的一生。
最后的最后,在的自我即將消融的時候,她勇敢無畏地迎向新世界,就像是她一直以來迎接新的挑戰那樣。
路夢瑤(#2)消失了。
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