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上房,屋里的溫度暖洋洋的,四五個女人正圍著桌子吃茶說話。※,
面對谷太太的詢問,早有準備的姑媽說道:“怎么沒有?只要大嫂中意,我有個堂房侄女,今年一十八歲,做得一手好針線,還會做可口飯菜,那模樣也不消說了,大約和侄兒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玉人。嫂子你還記得么,前年我們在皇姑寺拜佛的那天,那孩子不也在跟前么?記得大嫂還贊她鞋繡得好,就是她自己繡的。”
谷太太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暗道:不錯,是有那么一個閨女,皮色呢倒也白凈,可是招牙露齒的,相貌實數尋常,配不上我兒子。
然而不能掃了人家的興,谷太太笑呵呵的說道:“我想起來了,果然人極好,難為姑娘替我請個八字來占占。要是合呢,定下來便是了。”
姑媽頓時滿面笑容的道:“大嫂放心,一定合適,這是老天定下的天緣。”
這時谷福生打外面進來,幾個長輩不免拉著他絮絮叨叨,谷福生聽得不耐煩,避到書房去了。
親戚們至晚方散,谷福生到母親房里坐下,谷太太把他姑母的話轉述給他聽,又說道:“我兒婚姻大事,一定要挑選門當戶對,情投意合的人家。你姑母那頭,依著娘的意思,還得托人再訪訪看。”
“母親所見極是。”谷福生先表示同意,“孩兒在遼東三載,有師長提出自由結婚,因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過盲婚啞嫁。想夫妻二人是天天要在一塊兒的,總要性情合適,情投意合才好。不瞞娘,那等守舊的女子,朝梳頭。夜裹足,什么都不懂,只會做男人的玩意兒,我可不要娶這種蒙昧女子。”
谷太太有些莫名其妙,問道:“那你要娶什么人家的閨女?”
谷福生一臉向往的道:“如今外面的女學堂也不少,孩兒想在學校里挑選個稱心的,將來好侍奉母親,幫著孩兒成家立業,不用姑姑做媒了,孩兒不愿娶。因為就算有天仙般的容貌。但沒有一點學問,也是徒然。”
谷太太皺眉道:“這番話倒奇了,咱蕭家村知書達理的姑娘多了,怎么說沒有一點學問?誰家娶媳婦,都不過指望她精明能干,模樣長得好,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你竟另有一番見識。可是學堂里的女孩子,村里的我見過也不少。不纏足沒什么,連束一下都不肯,一味放大了腳,天天在街上亂跑。心都野了,哪能幫你成家立業?哪會甘心侍奉我?反正我不明白你的道理。”
“不然。”谷福生一本正經,“娘,學校里的女學生。別看天天在外,然而規矩是有的,出身大家閨秀的比比皆是。您想她既然讀了書。曉得了許多道理,自己可以自立,自己有了見識,哪個敢欺負?再者,女學生熟悉世故,凡事講道理,能做成事,我也不打算三妻四妾,心心相印的女學生再沒有那等悍妒等等的古怪性情。”
只能說谷福生想得太美好,也太一廂情愿了,谷太太這么大年紀,一針見血的說道:“未必,女人就是女人,縱使一肚子學問,歸根到底還是女人,就和男人一樣,做了大官也會當奸臣,也會貪錢。”
“是!”谷福生說道:“可那也比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強,孩兒情愿娶這種女子,相貌倒是其次了。至于小腳,有什么好處?裊裊婷婷一步路也走不下來,假如世道不好,有點動亂的時候,說句不吉利的話,連逃難都逃不出來。”
問題是他娘就是個小腳,聽兒子這般菲薄,不免有些動氣了,拿出母親的身份,說道:“不要說了,我是不要拋頭露面放蕩的媳婦!婚姻大事,誰不是由父母作主?你爹不在了,就該聽娘的話才是,怎么自己做起主了呢?真是豈有此理。”
谷福生見母親動怒了,只得委婉的解釋道:“娘您天天在家里,不曉得外面的時事。如今新學盛起,許多人已經開始反思傳統了,譬如說纏足,自朝廷到地方,公認那是楚王好細腰的陋俗,對女性的摧殘太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為了博得男人的喜好而如此糟蹋人呢?
現在誰不是對裹腳女人敬而遠之?咱們又豈能明知故犯?再來兒子學得了幾門外國話,時常苦惱知己太少,就想娶個能說到一塊去的妻子,不然一輩子雞同鴨講,萬望娘依了兒子吧。”
這時期的女子學校,雖然也免不了遭到整個社會的輕視,視為離經叛道,但是和近代一樣,對普通人來說女子求學總歸是一件好事,連養閨女給人當丫頭,當小妾,當童養媳都正常的年代,除了某些文人對此痛心疾首,宣稱勢不兩立外,阻力其實并不大。
中國近代是因為莫大的屈辱,導致整個社會去效仿西方,而此時則是莫大的自信,對新生事物的包容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當然也是女子上學才剛剛興起,遠沒到引起太多人關注的時期。
谷太太思想很開明,供養兒子去遼東念書可見一斑,如今也證明當初她的眼光很準,見兒子委婉的軟求,氣也平了,嘆道:“唉,我已經老了,你的終身大事,也管不了許多,隨你去胡鬧便是。”
語氣仍舊有些幽怨,可谷太太心里很高興,巴不得兒子有主見,至于未來媳婦孝順奉養云云,那也不敢惦記了,大抵夫妻倆有出息,彼此扶持操持好家業比什么都強,多買幾個丫頭伺候自己就行了,誰說一定要媳婦伺候呢?
第二天,姑母叫人把她侄女的八字送來了,谷太太請了一位合婚的先生占了一占,批的是女方八字極好,也沒有桃花星,掃把星等諸般惡煞,而且還有二十年的幫夫好運。
兒子的八字更不用說,一身衣食有余,功名雖是異途,卻有四品黃堂之分。但是兩下合起來,卻沖犯了白虎星,父母不利,有點兒邢克。
這種事就連后世人都難免抱著信其有的態度,冥冥中玄之又玄,是中國的古老文化之一,不管無神論者再怎么嗤之以鼻,五行八卦星相之學風水之道都有著難以解釋的道理存在。
何況谷太太還是古代人,那先生又是本地極有名望的相學家,原本就不滿意,這下子更是不同意了。
谷太太叫吳媽把批單送給姑母看,臨走前交代道:“你見了姑太太,就說我們太太極愿意結這門親事的,為的是親上加親,可如今算命先生說有什么沖犯,少爺不肯,也是他的一點孝心,我呢只得依他,多謝姑太太費心了。”
吳媽過去依言說了一番,姑母只能罷了,男女八字都在,不信可以找人算算去。
谷福生得知親事不成功,放下心來。閑來無事,進城去找他的朋友蔣子天談心。
一進蔣家,聽到里面傳來喧笑的聲音,大約來的熟人不少,他三步兩步的跨進了書房。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交際圈子,谷福生的圈子不外乎同學和做翻譯的那些人,果然是四五個同窗好友,如今都在京城給各方做翻譯,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
眾人見他進來,都起身招呼,卻不見主人蔣子天,好友許大年介紹道:“這位是牛山兄,山東大學畢業,懂得倭文,最近從倭國回來。”
反過來介紹了谷福生,因都會倭語,福生問他些倭國的風土人情,談的非常熱烈。過了一會兒,蔣子天從里面出來,大家紛紛嚷道:“子天兄,怎么進去了這半天?莫非嫂夫人嫌我們在這里吵鬧,在責罰你吧?”
蔣子天似笑非笑的答道:“說什么話?未免太把內人輕看了。拙荊雖沒有上過大學,然而也受過女子師范三年的教育,素聞諸君的大名,佩服得很,只愁諸君不肯光臨,豈有多嫌之理?”
谷福生趁機說道:“正是,小弟還沒有去拜見嫂嫂,順便請教下師范學校里面,現今有多少學生,學的什么,嫂嫂必然深知其詳,還望指示一二。”
蔣子天說道:“問我就行了,那里一共四百多女學生,校長是張釵先生,不過她時常不在金陵。好像最近聘了兩位副校長,一位是田侍郎的夫人,一位是王御史的夫人,什么算學、生理、歷史、自然都有,至于針線女紅等各科更不必說了,總之出來一位,就是一位內外兼美的閨秀。”
谷福生嘆道:“難得,女子果然能夠學成,也是我們大明前途的幸事。”
“哈哈,可不是么?”蔣子天伸出大拇指,“你們沒看她們出來的樣子,身子都是挺直,目正神清,沒有羞羞縮縮的樣子,我就覺得比尋常女子大方得體的多了。”
許大年說道:“福生不是還沒有嫂夫人么?何不替他說一個?成親要兩下愿意,那才叫做你情我愿,叫做自由。父母選得好比撞大運,有幾人能有子天的福氣?娶到金陵徐家的女兒,還是念過女子師范的。”
蔣子天忙說道:“內人不過是徐家的旁系而已,當然確實是我三生有幸。”
眼見谷福生臉都紅了,他笑道:“明天兩下鐘,師范學校開堂演說,內人是一定要去的,諸位兄弟要高興去聽,小弟一定奉陪。”
大家都說愿去,牛山興奮的道:“如此好事哪個不愿?我羨慕死了子天兄娶了好嫂子,而我們卻被禮俗所拘,就算長輩開明,也苦于無從發現呀。”
說完裝模作樣的連連嘆息,谷福生更是正中下懷,當下大家哄笑一陣,約定明日一點鐘在蔣子天的家中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