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似乎不愿多介紹年輕將軍,而年輕將軍似乎也沒有交談的意思,靜靜的站在那里,背部如同標槍般筆直,紋絲不動。
把弟弟的刀仍然放在石桌上,老和尚自己也在一個石凳上坐下,笑道:“你們倆都帶著祖傳的好刀,今天為什么事到這里來?”
哥哥解釋道:“族長命我們坐船來倒魚藥。”
老和尚雙手合什,不忍的道:“眾生在劫,阿彌陀佛。”
“我們是在下面聽到了木魚聲,才想起上山看看。到了這里,又怕妨礙了師傅晚課,所以在門前游玩。”哥哥繼續解釋。
“嗯。”老和尚欣然說道:“老衲聽到你們唱歌,很奇怪,夜里是不會有人來的。那歌是誰唱的?很好聽,你們誰是哥哥呢?荊南先生當年生了一對雙生。”
“師傅看不出來么?”哥哥露出笑容。
老和尚不假思索的抬手指著他,“你一定是大哥,唱歌的是弟弟。”
弟弟害羞的道:“我胡亂唱的,師傅莫取笑。”
“哈哈!”老和尚站起身來,“無需害臊,這樣的山歌聽過太多了,還不止聽呢,老衲年輕時也干過這樣的事。既然來了,就請進去吧,喝一杯老衲釀制的蜜茶解解渴。”
長輩之命,兄弟倆無法推辭,當下跟在年輕將軍的身后從小角門走進廟里。一進來是一個小小天井,周圍有南瓜藤牽滿的棚架,又有花花草草,有銹跡斑斑的青銅高腳香爐。
月光灑滿庭院,古意盎然景致極美,弟弟初次來。東瞧西望的連聲說道:“真是好地方,沒想到這里這樣好。”
老和尚說道:“不太骯臟就是了,寺里沒什么香火。其他僧侶都跑了,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閑來無事栽一點花草,這南瓜今年倒不錯,都快把架子壓倒了。”
老和尚一邊介紹,一邊引三人走進了佛堂,他住在左邊的禪房。進了屋,忽然兄弟倆看見一位十分好看的妙齡女子,姿態灑脫的坐在做工粗糙的大木椅上,喝著和尚款待客人的蜜茶。
老和尚說道:“這位姑娘是徐將軍的未婚妻。此次要回京拜見長輩,然后拜堂成親。呵呵,好啊!”
“大伯別說了,沒完沒了。”美人的俏臉一片緋紅,落落大方的站起來,“一想到不經長輩同意,私定終身,我的臉上就火辣辣的。”
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輕將軍語氣溫柔,“不妨事,義父最是通情達理。”
他自然是徐灝的義子徐燼了,而女人是西域城頭下的李芳姑娘,本姓勾。本地人氏,早年被洪水沖到了下游百里,被途經此地經商的李姓漢人所救,認了義女,帶著她去了遙遠的西域。
李芳的親人幾乎都不在了,自幼飽受族中的人情冷暖,是以不留戀沒有親人的家鄉,不久改姓為李。因暗戀上了徐燼,毅然報名當了隨軍護士。此后追隨徐燼一路南征北戰,演繹出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
今年徐灝召喚義子回家。打算讓他回遼東執掌兵權,徐燼便領著李芳回歸中原。而李芳也帶著他先到青龍山祭拜祖先,老和尚是她唯一健在的親人,也是兄弟倆的父親一輩子的仇家,英雄惜英雄的那種,多次決斗誰也殺不死誰,反倒成了朋友。
老和尚熱情招待四位年輕人,得知侄女活著又有了終身依靠,十分欣慰,高興之余談了很多兩族過去發生的許多故事,有些是年輕人不知道的,有些雖知道卻沒有這樣清楚,令兄弟倆非常滿意。
此外,老和尚還說了兩家之間的恩恩怨怨,兄弟倆把這些事都各自默默記在心上,卻不知眼前的美人就是他們發誓要殺死的仇人,大抵就算知道了也下不去手,兩族的傳統,永遠是男人對男人,殺女流非是男子漢所為。
兄弟倆十分納悶,老和尚貌似知道的也太多了吧?尤其是涉及到自家隱秘,看來正是知道的太多,所以成了和尚。
天色已晚,雙方同時起身告辭,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不舍的看著侄女,送他們走出廟門。
如此兩撥年輕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山,不到一會就到了近河的高岸。
月色如銀,一切都顯得美麗和平,風景因夜深人靜而倍顯凄清。如同兄弟倆對完不成誓言的惆悵,李芳多年返回家鄉又即將遠嫁的淡淡傷感,以及徐燼從戰火紛飛的戰場返回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的不適應,總之四位年輕人各有各的心思。
一時間,都面對著河水誰也沒心情說話。
哥哥忽然說道:“我去把酒肉拿過來,徐兄保家衛國,請接受我們兄弟的敬意。”
徐燼說道:“你們身負重任,時候不早了,不要因我們而耽誤。”
“不要緊,你瞧天上的北斗星,是三更子時,還早。”哥哥指著夜空,對弟弟說道:“我們過去。”
弟弟吹了一聲口哨,在哥哥身后追隨,兄弟倆的動作異常敏捷迅速,縱身高高躍起,輕盈的降落在河灘上,從一塊大石上飛快的躍到另一個大石上,不久就到了船邊。
李芳神色復雜的輕聲道:“他們竟是我家的生死大仇,要是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不知該怎么想?會不會一刀殺死我。”
“不會的。”徐燼目光明亮,“他們都是心地善良的質樸青年,仇怨與女人無關。就算他們要殺你,也得踏過我的尸體。”
“不要。”李芳很害怕,“我沒打算認祖歸宗,就讓這秘密與大伯一起永遠過去吧。”
這時候兄弟倆拿著酒肉回來了,弟弟手里拿著凝著濕露的銅鑼,說道:“香熄了,還剩三盤,不知什么時候滅的。”
哥哥說道:“沒關系,看天象就成了。”
“可是遠天好像起風了。”弟弟很苦惱。擔心誤了時辰。
徐燼說道:“不要緊,風從南方過去,云在東。無妨。”
“是咧,不要緊。”哥哥把酒肉擺在了石頭上。
李芳注視著這三個同樣優秀的青年。祈禱他們永遠不要刀兵相見,看著他們直接坐在石頭上,一面拔刀割下鹿肉大口的吃,一面挨個倒舉酒葫蘆,咕嘟咕嘟的大口喝,非常羨慕男兒的豪放灑脫。
哥哥抬頭對著月亮出神,說道:“山上的大師人好,不過他說知道我們的仇人。也認識家父,我有些懷疑他的身份。”
李芳心里一緊,趕忙低下了頭,幸虧是夜里,不然很容易暴露她的緊張不安。
徐燼神色不變,如果兄弟倆打算追究往事,那他會如實相告,然后和兄弟倆來一次公平決斗,雖然他的武藝遠沒有槍法來的好。
弟弟說道:“哎呀,我們為什么忘了問他俗姓?”
哥哥說道:“沒用的。他可以隨便編個名字。”
弟弟笑道:“他還說會唱歌呢,年輕時不定做了些什么壞事,一把年紀出了家。”
李芳忍不住了。插嘴道:“才沒有做過壞事,只是看破了紅塵,冤冤相報何時了?”
“是哦,冤冤相報何時了。”哥哥有意無意的看了她一眼,展顏笑道:“受教,想我們兄弟倆這三年來無日不想著復仇,為此寢食難安,可今晚才知道,兩家先人殺來殺去。都死了好多人。可我爹這一輩子沒殺過人,也沒對我們講過先人的恩怨。臨終前才交代下來。而對方家里明明已經沒有人了,他老人家肯定也清楚。真不知道為了什么?”
李芳猶猶豫豫的問道:“那,那一旦你知道了仇人下落?會去報仇么?”
“會!”哥哥毫不猶豫的回答,隨即笑道:“仇是一定要報的,不然枉自為人。”
李芳神色慘然,她太清楚兩姓族人的習俗了,說了就一定要做到,甚至不死不休。
面無表情的徐燼注視著弟弟情不自禁的握緊刀柄,聽他嚷道:“我不許你殺人,殺人要償命。我生來不中用,還是我來報仇,哥哥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好了。”
哥哥大笑,仰頭把最后的一點酒喝光,“傻兄弟,爹的遺愿是要刀喝上仇人的血,卻沒說要人家的命。咱家這一派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而對方也只剩下了一個女兒,冤冤相報何時了?莫非要殺的兩家絕嗣?仇咱不報了,不報了,到此為止吧。”
徐燼至此終于動容了,他沒想到一個山中青年會說出如此豁達的話來,并且他聰明的已經隱約猜到了未婚妻的身份,通過老和尚的只字片語。
到底兄弟倆故世的父親荊南先生是位什么樣的人呢?徐燼心生向往,應該是位和義父一樣的超卓之人,這能從老和尚身上看出端倪,顯然老和尚認為好友的兒子也不是庸人,尤其是他的長子,雙方長輩要在不違背先人的遺愿下,徹底了斷兩家之間的恩恩怨怨。
“啊!”李芳大聲驚呼,一把握住徐燼鮮血淋淋的右手,驚呼:“你瘋了?”
弟弟被他閃電般搶過自己刀,接著自殘也驚呆了,徐燼卻露出衷心笑容,對表情嚴肅下來的哥哥,凜然說道:“以我英國公徐家義子徐燼之名,替我結發妻子還你家的仇怨。往事已矣,徐家人的血不會辱沒了你家祖先。”
李芳激動起來,心疼的叫道:“你這是何苦?想要我的命盡管來拿,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勾家女兒。”
“快包扎傷口,別傷了筋骨。”哥哥有些慌了,苦笑道:“一點點血就夠了,你?”
“哈哈哈!”徐燼徹底拋棄了將軍的威嚴,又恢復成小山村的窮家孩子,樂不可支的舉起手笑道:“我有分寸,不過是輕輕劃了一下而已。”
哥哥愣了一下,失笑道:“哈哈。”
“哈哈哈。”弟弟也跟著放聲大笑。
“就知道胡鬧,幾何時才能長大呢?”
倒是李芳嗔怪的打了心上人一下,心情徹底放松下下,趕緊小心翼翼的取出紗布,動作熟練的包扎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