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色清朗,流云四卷一鏡當空,臨夏閣周圍有水的地方,水光上下蕩漾淡淡金黃色的波紋,更覺得湖水分外清澈。
沐凝雪等人特意設宴請來悶悶不樂的鐘可姑,以詩社為名賞月作詩,為她解解煩悶,也表達大家的支持,所以徐家女人俱都出席,一個不少。
起先還請來了二老爺夫婦,徐慶堂向來是不終席的,徐灝深知便宜父親心善且格外柔軟,別看什么都不說,但對于家族任何人都最是關心,每當姐姐妹妹嫁人時,都會非常的傷心,認為意味著曲終人散空愁暮。
可是攤上徐灝這么個兒子,家里竟然年年都熱鬧異常,所以徐慶堂連傷感的機會都不給。每天上完朝,坐在閣樓上看著家里的男男女女,懷里摟著孫兒,時常一坐就是一天,可謂是笑口常開。
人能出現自是意味著選擇站在鐘可姑這一邊,也意味著鐘氏的地位無可取代。
徐慶堂走了,蕭氏年紀大了怕夜涼,所以也提前走了,有孩子需要照顧的也走了,有丈夫需要調教的也走了,最終剩下了三五人。
前方假山一帶遍種著木芙蓉,今年秋天特暖,花開得最盛,好似藍煙粉霧,沐凝雪心有所感,隨手添了小詞“調寄菩薩蠻”。
“重重步綺搖秋影,五銖衣上飄煙冷。生世慣空江,當時本是雙。拒霜情宛轉,芳緒何人見。夢里別東風,羞顏深淺紅。”
鐘可姑微微嘆了一聲,說道:“令我想起前人詠白蓮的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白風清欲墜時,正和嫂子此詞意境相似,嫂子是在替我幽怨,比從前填的柳絮詞還有意思。”
沐凝雪輕聲道:“聽說鄔家姑娘也是個知書達理之人。既然事成定局,莫不如堅強以待,五弟非是負心人,大抵一時鬼迷心竅。”
鐘可姑看著依然清麗絕俗的嫂子,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苦笑著點點頭。
岸邊,徐海猶豫不決的望著獨坐涼亭中的三哥,最終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隔著老遠,徐灝擺手示意他不要開口,朝著對面的空座指了指。石桌上擺放著兩只酒杯。
“干杯。”徐灝說道。
徐海喏喏的低著頭道:“我錯了,可是我。”
“什么都不要說。”徐灝語氣輕柔,嘗了一口酒,似乎自言自語,“若早前聽從父母之言,娶了表姐,那么當我遇到凝雪時,大概會和你現在的表現一模一樣,想給自覺真正喜歡的人以正妻地位。所以我不會責備你,男兒有擔當比什么都強。”
徐海立時精神一振,隨即嘆道:“可我對不起妻子。”
徐灝笑道:“此事我已經糾結好多年了,我何嘗對得起你嫂子呢?多想也是無益。來喝酒!”
與此同時,鄔斯文洗完澡穿了件干凈長衫,因即將遠赴朝鮮,最近他著實下了苦功。連日來閉門謝客,今日讀了殷盤遷都章,頭昏腦漲的。
鄔太太說道:“你過來。我有話說。”
“太座有何吩咐?”鄔斯文忙走了過去。
鄔太太說道:“女兒也不小了,你老留她在家中做什么?”
鄔斯文皺著眉頭道:“我留心擇婿久矣,總不見個用心讀書之人。”
“我尋到一個好的。”
“是哪家?”
鄔太太得意的道:“就是徐家的五公子徐海。”
鄔斯文失笑道:“奶奶故來取笑。”
鄔太太不樂意的道:“哪個王八羔子才和你取笑呢?張口之乎者也,有意思么?”
鄔斯文說道:“徐海是鐘指揮女婿,已娶過多年,怎么說起這般沒人樣的話呢?真是昏憒不堪。”
“你才昏憒不堪。”鄔太太掰著手指頭,“人家好爵位,好家業,又有好媽,好叔叔好嬸子,好哥哥好嫂嫂,好奴仆、好騾馬、好房子。一個人能占了十幾個好,貨真價實的王侯之家,你不把女兒嫁給他,還想嫁哪個?”
女兒是鄔斯文的逆鱗,寵愛的了不得,此刻也顧不得拽文了,怒道:“放屁!徐海現有正室,我女兒給他做妾?我鄔家的女兒,可是與人做妾的么?”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鄔太太眉開眼笑的,“人家也是明媒正娶,哪個說做妾?”
“蠢材!”鄔斯文一臉不屑,“人家哄你呢,我的女兒豈是受人家謊的么?”
鄔太太說道:“我雖沒有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可也是一手養大,你出過什么力?你這老怪物坐享其成,你做過什么?”
“你,你。”鄔斯文頓時張口結舌。
鄔太太忍不住嘲笑道:“你也就在她娘身上費過點力氣,也不過是片刻。”
是個男人也忍受不了這方面被女人瞧不起,鄔斯文氣得手足冰涼,指著妻子說道:“上帝好生,把你也在覆載之中。”
鄔太太叫道:“休拿文章罵我,你罵,我也罵。”
鄔斯文昂然道:“你這樣天昏地暗的殺材,理該把你投彼豺虎,豺虎不食,投彼有畀,有畀不受,投彼有吳。”
“好你個不識好歹的老奴才,不識抬舉的老奴才,千年萬世的老王八。”鄔太太大怒,拍著桌子罵道,又隨手將茶杯摔碎了,又將一只湯碗扔在了地上。
心驚肉跳的鄔斯文馬上老實了,氣沖沖的倒在床上,因氣悶使勁拍著胸口,嘴上喃喃道:“安得尚方斬馬劍,斷卻潑婦一人頭!”
“你給我起來。”鄔太太跑過來用手揪著方士巾亂搖,“老怪,你就算裝死,我也得把女兒嫁給徐海。”
“吾寧死不降!”鄔斯文一副慷慨就義狀。
鄔太太氣呼呼的伸起手,“老娘讓你不投降。”啪!狠狠來了一巴掌,打得鄔斯文眼前金星亂冒,剛想起身逃跑,不想鄔太太一頭撞了過來,正中腰眼。
“哎呀!”鄔斯文慘叫一聲,忍痛從地上的火盆里撈起一把灰,向著妻子臉上撒去。
瞅著妻子使勁揉眼睛。鄔斯文得意之極,可也迎來了徹底暴走的母老虎,拎起棒槌不管不顧的瘋狂抽打他。
幸好鄔夜春及時趕來,救下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父親,將人給扶起來坐在床上。鄔斯文氣的哆嗦,“此婦七出之條,今已有六。”氣喘吁吁的搖著頭,“吾斷不能姑息養奸。”
鄔夜春早已習慣了,心疼的給父親揉著傷口,鄔太太大吼道:“你還敢拿文章罵我?”
鄔斯文搖著頭道:“斯人也。而有斯兇也。出之必矣,出之必矣!”
鄔太太罵道:“你少對著女兒吊矣球矣的胡嚼。”
“對牛彈琴!”鄔斯文氣的無話可說,一躍而起沖了出去,鄔夜春無奈又去寬慰母親。
鄔斯文負氣到了書房,想了好半響,可憐他一輩子也沒制服過妻子,想不出來好計策,索性取出一本詩經,低著頭狠讀。
此后也不出來了。吃喝拉撒睡都在屋里解決,鬧得書童丫頭捂著鼻子進進出出,悶在書房里以示抗議,鄔太太也懶得理他。
第三天舒二娘登門來聽回信。說道:“我家太太請太太安,日前題的喜事,不知可應允?”
鄔太太說道:“說起來教你笑話,我為了此事與那老怪物大鬧了一場。如今還躲在書房不出來呢,這件事就這么說定了。”
舒二娘笑盈盈的道:“這事總得要太太做主,鄔老爺的性子我們素來也都知道一二。不怕得罪太太說。他老人家過于忠厚,而且委實太迂腐了些,太太則是驚天動地的大才。依奴家之見,咱們這邊下定禮,籌備擇日完婚,那邊讓鄔老爺隨便鬧去,愿意找誰就找誰幫手,就算跑去告官,哪怕告上御前,徐家也支持太太您是一家之主,大不了讓圣上賜婚,看鄔老爺高不高興?”
鄔太太大喜道:“有你徐家幫襯,我怕他?只是你說鐘指揮家也同意了,真的兩家都是正室么?這可開不得玩笑。”
舒二娘笑道:“太太真是多心,我們哪有膽量敢將詩禮人家的姑娘騙了去做偏房,侍妾?”
鄔太太痛快的道:“行,等我把老怪物打發走,擇日下定完婚吧。”當晚鄔斯文被掃地出門,氣的去投奔兄弟楊稷了。
如此徐海只剩下老丈人這一道關口,準備了幾桌酒席,將自己的親朋請來四五十人,席間請大家伙幫著說情,誰不樂意給徐家效力?竟沒有一個人對此事本身發表意見,好似天經地義一樣,欣然領命。
到了鐘家,眾親友先從老太君七十高齡,還未見重孫兒,令愛出閣已經三四年了,只生下了女兒,然后說到了要娶金陵鄔家的令愛做繼室。
鐘指揮一蹦三尺高,原來他爹是有名的老秀才,他生性喜歡練武,但也讀過書考上了秀才,當年因鐘家素有賢名,所以徐家信了媒人之言,而鐘可姑也確實無可挑剔,令人滿意。
鐘指揮借著徐家的門第,又跑去考了武舉,順順利利的做了個指揮,相當于縣里的人武部大隊長,屬于維護地方治安的性質。
“有徐家這樣的么?我不服。”鐘指揮怒道,指著大家伙,“諸位俱都是養女之家,可有一位做過這樣不近情理的事兒沒有?小女出閣不滿五年,又生了閨女,豈能加‘從不生育’四字?人家還有二三十年不生兒子的,那該問個什么罪過?
兒孫遲早有命,莫說徐家老太君見過重孫兒,她便一百二十歲不見我女婿的重孫,也只能怨自家的命!你們今日要說小婿娶妾,雖不像話可也至少像個人話。”
邊說邊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結實的肌肉,“怎么現在放著小女,竟說起要娶繼室的話來?姥姥的,此后別說娶什么繼室,敢說娶妾一個字,他徐家是有錢有勢,但徐海的命卻沒有十個八個。”
使勁連拍著胸脯,鐘指揮仰天大喊道:“我何家窮是窮,但有骨氣,憑著一腔熱血,我和他徐海拼了!”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兼且也說的正大光明,如果是正常人都得心生羞愧,奈何周圍這些說客哪個是被嚇大的?彼此顧盼對對眼神,心照不宣。
此時鐘指揮挺著胸膛,雙眼緊閉,斜靠著椅子,比大將軍的架子還大。
眾親友紛紛嘆氣,說道:“是我們來的孟浪了,咱們走吧,可別再討沒趣了。”
有人接口道:“別呀!我們都來了,得把話說清楚了,也好回復徐家。”
對著閉著眼睛驕傲狀的鐘指揮,說道:“我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兒,尊目緊閉不開,不知容說啊不容說啊?”
鐘指揮緩緩將手向天上一舉,冷哼道:“只管吩咐。”
那人說道:“我們臨行前令婿說了,鐘家近年來手素些,若此事肯高抬貴手,情愿送銀三千八百兩,為日用小菜之費。反正就是這句話,你愿不愿意,悉聽尊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