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聲清磬,悠揚佛聲度水穿林,能讓人感覺滌盡塵心,思緒似乎也隨之飄飄意遠。
朱高燧獨自在蓮華庵里信步,甬道上孤零零停著一輛繡帷香車,車夫在石板上抱著頭打盹。
轉彎到了東廊,見二三個小丫頭蹲在地上扔沙包玩耍,他剛走過去,只聽一陣環佩聲,迎面走出眉目如畫的兩個人來,鼻中送來一股清香,似蘭非麝,沁人心脾。
朱高燧自動停下了腳步,定眼一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穿一件白紡綢長衫,翠蘭錦緞的半臂,頭上盤著俏皮的靈蛇髻,額頭上的秀發里嵌著翡翠雙勾黃金釵,下穿青縐月華百褶拖地裙。
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嬌艷無比。而那年紀稍微大些的,真是寶月祥云,明珠仙后,梳著不規則的斜髻,發絲搭在臉頰兩側,兩道神采射將過來,朱高燧瞬間自覺晃漾不定了。
片刻間對方已經到了眼前,朱高燧不得不把心神按住,不自覺的閃過一旁,給兩位佳人讓開了道路。
四目交匯在了一起,朱高燧覺得那雙絕色眼波,更傾注在了自己身上,一縷魂靈兒好像被勾了去。
悠悠蕩蕩,魂魄同美人一起出了長廊,走過院子,等絕色回頭一盼,這才把精魂送了回來。
等朱高燧回過神來,那二女早已不見了,兩條腿釘在了地上,好半天才恍恍惚惚的緩步向前。
邊走邊努力回憶著那絕色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鑲花邊淺藍云蝠縐線單衫,披著白狐皮的斗篷,淡紅色的百褶湘裙,簪一支素馨花。
靠著木欄,朱高燧心說那個十三四歲的不像個丫鬟,應該是妹妹,這絕色姐姐是哪一家的宅眷?怎的如許年輕,應該和徐家無關。
天上神仙。人間絕色,那衣裳神態絕非小戶人家,金陵青樓更決無此等尤物,王府最好看的美人也遠不及她。
哪怕是他人之妻。既然被本王無心邂逅,消受了她慧眼頻頻垂盼,就算是天賜一場艷福了。
朱高燧當即匆匆出來,朝著遠處的徐灝點了點頭,解開自己的青海驄,翻身上馬也不招呼徐汶等人,帶著王府親衛飛馬而去。
古槐下,徐淞說道:“真中計了?”
徐灝很有信心的笑道:“那是自然,連我都忍不住的女人,他還能不動心?”
徐淞興奮的道:“那我去告知太子。要殿下盡早做好準備。”
“去吧!”徐灝盯著緊跟在朱高燧身邊的孟賢,對一個丫鬟吩咐道:“記住那人的相貌。”
半個時辰后,香車在幾個家人的護送下,緩緩從蓮華庵駛了出來。
剛走出不到三里地,一片空曠地帶。馬蹄聲轟轟作響,四面八方沖過來一群王府騎士。
道路正中的朱高燧都想好了,先生米煮成了熟飯,然后進宮負荊請罪,兄長能把自己怎么樣?頂多訓斥一頓,如此絕色豈能不令人為之沖動?管他誰家的媳婦,到時自然得拱手出讓。
這時徐汶李芳等人找遍整了蓮華庵不見趙王身影。匆匆忙忙的追了過來,朱高燧皺眉道:“趕緊動手,不要讓太多人知道此事。”
“是!”孟賢當即策馬沖了過去。
遠處的人就看見當孟賢越來越接近馬車的時候,突然砰地一聲響,一股硝煙升起,孟賢已然躺在了地上。馬兒嘶鳴著跑了。
朱高燧低頭看看奄奄一息的手下,再抬頭看看露出黑黝黝槍口的馬車,不可思議的叫道:“車里到底是誰?殺我護衛,把這些下人都宰了。”
“誰敢!”
車簾被掀開,朱巧巧柳眉倒豎。舉著火槍冷笑道:“青天白日竟然遇上了強人,小心我槍彈無眼。”
急急忙忙跑過來的徐汶見狀大叫道:“別動手,都是自己人。”
忽然身后風一樣的卷過去一群騎士,為首的正是徐灝,面沉似水的道:“把這些冒犯的家伙全殺了,一個不留。”
“你敢。”這下輪到朱高燧厲聲叫道。
徐灝勒住韁繩,冷道:“原來是趙王千歲,帶人行兇打劫我家女眷,把人都給捆起來,一起進宮面圣。”
“你敢。”朱高燧大怒。
想當年徐灝砍殺過他的坐騎,有過前科什么顧忌都沒有,抬手給了青海驄一槍。
隨著槍響,徐汶等人立時一哆嗦,人人張大了嘴。
“哎呀!”盡管有心理準備,朱高燧還是狼狽的被馬壓在了身下,一條腿立刻折了,疼得昏死過去。
乾清宮,朱高熾無語的看著太醫給弟弟包扎傷口,沒留意站在一邊的兒子,朱瞻基的臉上似乎很歡喜,毫無一絲擔心。
轉過身來,朱高熾氣道:“你失心瘋了開槍?萬一失死了高燧怎么辦?難道要全家人賠命?”
徐灝怒道:“他意圖劫走嫂子和我的愛妾,士可殺不可辱,不當面教訓枉自為人。我殺了他怎么了?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和我家人有何關系?”
“得了得了。”朱高熾氣得咬牙,“你不用和朕犯渾,萬幸只是傷了腿,你家女人也平安無事,可是死了個孟賢,該怎么對孟家解釋?”
徐灝無所謂的道:“實話實說唄,我嫂子一槍嘣了他,怨誰?”
朱高熾不樂意的道:“那豈不是把此事宣揚的人盡皆知?置我皇族臉面何存?”
徐灝順手把太子摟在懷里,嗤笑道:“你家還有臉啊?王族為非作歹壞事做了一籮筐,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是非對錯都一筆筆寫在了史書上。
如果這一次不是趕巧是我家,好人家的女眷就被他搶走凌辱了,請問圣上你該如何處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徐灝的說得一點不假,老朱家子弟太多,所以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四十年來皇族的臉早被打腫了,封建王朝是不能把王族怎么樣,也能采取高壓手段禁止議論,可是你管得了百姓心里罵娘么?
因此朱高熾做不到掩耳盜鈴。何況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厭煩的道:“那也自有律法處置,輪不到你出手。算了,高燧確實是太不像話了。不能再留他在京城。來人傳旨,趙王行止不端革除護衛,王府官吏一體革職以示懲戒,明日送往封地,沒有旨意不得擅離。”
簡單明了的就把朱高燧給處置了,其實朱高熾心里也在竊喜,他早就想讓弟弟安安生生的呆在封地里,這對所有人都好。
朱高熾一點都不傻,豈能不知其野心?只是礙于太后病故不滿兩年,不好把父母最寵愛的幼弟攆走罷了。徐灝也算及時送來了借口。
徐灝和仰著頭的朱瞻基相視一笑,別看朱瞻基年紀不大,但他很反感三叔肆無忌憚的進宮,身邊人屢次提醒長此以往怕傳出丑聞,再來擔心圣上的龍體安康。
按理說此事異常棘手。對方怎么說都是堂堂親王,皇帝的兄弟,把人傷了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可誰讓徐灝的出發點是為了朱高熾父子一脈的皇權穩固,趙王有錯在先,甭管什么美人計,半路動手就是錯。
今天這事徐灝主要是做給太子看的,將來和趙王府結為死敵。肯定為朱瞻基所喜聞樂見,只能說徐灝又一次選擇站隊,主動表明了立場。
朱高熾也很清楚這家伙為何這么干,很欣慰徐灝能擺明車馬的支持兒子,可是身為帝王不免有些不舒服,貌似哪個皇帝也不樂見最信賴的大臣在自己春秋正盛的時候。跑去示好太子。
“都走吧。”有些吃醋的朱高熾揮揮手,趕走正在心心相印的兄弟和兒子。
候在外面的徐汶和李芳很幸運,因不是幫兇而免于懲罰,不然看看那些屁股已經皮開肉綻的護衛太監官員就清楚了,王族犯法。倒霉的永遠是下面人。
徐灝掃了眼沒什么表情的二人,如果他倆再敢暗中和趙王府眉來眼去,那么就要與孟賢一個下場了。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
回到家,徐灝少不得被長輩們教訓了一頓,明眼人都知道無緣無故的,朱巧巧會單獨坐著一輛馬車出去?
經此一事,朱大奶奶名聲更響了,一槍打死個武藝不俗的王府校尉,堪稱女中豪杰也。
保定侯孟家絕不會為了此事心生怨恨,作為燕王府的老人,自然很清楚皇族間的內斗,孟賢私自投靠趙王,孟善曾為此憂心忡忡。如今侄兒很倒霉的死在了郡主槍下,只能說他命不好。
第七日道場圓滿,徐家人都趕去圍觀,就見大殿里設了一個監牢,徐翠云卸下艷妝,脫去綾羅,扮成一個囚婦。
徐灝悄悄對妻子說道:“明晚你也扮一回,我扮作牢頭。”
沐凝雪立時氣結,白了眼說道:“找你的小妾去,想讓我沒臉沒皮的取悅你?休想!”
徐灝失望的道:“這和妾不妾的沒關系,那叫情趣。”
“不聽不聽。”沐凝雪懶得理睬丈夫,走到了朱巧巧身邊。
這時麻三姑穿了件簇新的五彩袈裟,戴了毗盧九蓮僧帽,手執佛祖的意旨疏文,跪在金身佛像前上表,什么南瞻部洲大明國京師某某縣蓮華庵奉佛秉教沙門一類,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話。
念完了,麻三姑俯伏在地一動不動,這叫靈魂飛去了西天大雷音寺。
徐灝強忍著上前撓下癢癢的沖動,好半天麻三姑悠悠醒來了,對著翠云說道:“施主千萬大喜!適間章奏天庭,俯侯許久,不見天旨頒布。”
徐灝恍然道:“原來是上天庭了。哎呀,我有見大事要稟報給玉帝,能不能勞煩下?”
沐凝雪馬上慎道:“不許學西門豹。”
“切!”徐灝對著捂嘴輕笑的丫頭們一呲牙,打擊封建迷信都不行,什么世道?
蕭氏見狀無奈搖頭,一點法子也沒有;王氏則全神貫注的看著麻三姑,神色間有些緊張。
而三太太劉氏的神色稍顯復雜,心說昨日侄兒還毫不顧忌的開槍傷人,眼下又像個頑皮孩子,他的性子越來越令人看不透了,怕是連凝雪都開始顧忌三分了吧?
麻三姑繼續散布迷信,說道:“我等了好半天,只見那值日功曹帶著兩個黃巾力士,扛著你的罪狀過來,都是下界諸神報你的過惡,疊成了文卷。按理說死后注定下十八重地獄,托生豬狗騾馬輪回。
然現今已經奉了佛旨救度,已準暫返神鷹,讓你聽從悔改,如果再犯還得擒捉,請施主今后以慈悲為懷,莫要再造孽了。”
這時候尼姑們拿著法器,念著經文從獄中將徐翠云迎了出來,王氏顯得很高興,笑瞇瞇的看著丫鬟們上前重新把翠云打扮的濃妝艷抹,穿上錦襖繡裙,所有人齊聲祝賀,名為“報喜”。
徐翠云自覺了了心魔,精神奕奕的取出五十兩銀子相謝,法事完了,人人皆大歡喜。
接下來大擺素筵,男人們在庵外的棚子里吃酒,推杯換盞的時候,徐灝敬了白玉堂一杯酒。
徐淞笑道:“不要讓我哥失望。”
白玉堂拍著胸口保證道:“兩位爺放心,小的一定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