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門外,虞謙納悶的搖了搖頭,堂堂左都督怎么神出鬼沒的?說不在家就不在家。
大抵文武不相連,五軍都督府出城公干無需通知任何人,虞謙對此無可奈何,他來徐家是為了解釋下徐泯的案情,該盡到的禮數不能少了,畢竟涉及到人命。
通情達理的徐灝不在家,而看重子侄輩的徐慶堂見都不見他,因此使得堂堂順天府尹吃了個閉門羹,連門檻都跨不過去。
估計虞大人做夢都想不到,徐灝眼下就住在他的一畝三分地里。
牢房里,徐灝啪的一聲拍死了一只臭蟲,尋思著明日叫李冬送進來些香料,虧了他在船上呆了那么久,惡劣環境尚且能夠忍受。
別的牢里都黑燈瞎火的,唯有斜對面的監牢糊得干干凈凈,明晃晃的燈光亮如白晝。
小三上穿一件油綠綾緞小夾襖,醬色潞綢冰紗坎肩,下面綠綢的百褶長裙,一雙天青劈絲女靴。
少婦弱不禁風的斜坐在一張學士方椅子上,屁股上墊著青緞蒲絨墊子,地下有個爐子坐著一壺沸滾的茶。
兩個丫頭坐在腳踏上忙碌,四個囚婦坐在矮凳上,彼此說說笑笑,拼了命的奉承著小三,不時有女禁子四處巡視,視而不見。
小三名叫金枝,閑來無事瞧了眼瞅著她的男某人,不悅的道:“真是的,女人的地方關著個男人,連衣服都不能換,豈有此理。”
丫鬟說道:“奶奶忍一忍吧,這里畢竟是大牢,明天叫家里送來帳幕,遮蓋住就好了。”
金枝不樂意的道:“大熱的天擋的像個蒸籠一樣,還讓不讓人活了?不行,讓他背過身去。不許偷看。”
徐灝這邊聽得清清楚楚,剛要開口逗逗對方,就見兩個衙役拖著個婦人進來,叮叮當當的,放在了他身邊的牢房里。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徐灝舉起油燈看過去,女人好像挨了一頓板子,殷紅血跡透了出來,八個手指頭皮開肉綻,坐也坐不得。又不敢碰觸任何東西,只能將身子斜歪在木床上哭。
對面的囚婦呸的一聲罵道:“不要臉的狐貍精,活該挨打。”
金枝忙問道:“她犯了什么王法?一上來就吃了一頓殺威棒?”
那囚婦說道:“東門一帶有名的王寡婦,左鄰右舍的爺們就沒個不勾搭的,人稱賽秦淮,實則臭名遠揚,前幾日子把個東門最有錢的錢員外給睡死了,被街坊們聯名報了官。”
徐灝搖了搖頭,一個寡婦為了生活做起了暗娼。委實不能苛責人家。可惜衙門卻不管你有沒有苦衷,傷風敗俗有理沒理都得先被暴打一頓。
這時胡德勝背著雙手走了進來,指著金枝的牢房驚道:“這是怎么回事?”
錢癖笑呵呵的道:“此系李鄉宦的小妾,家里原配上了吊其家屬鬧事。算不得什么罪。因此幾位大人特意吩咐,小的們不敢難為她,所以讓她好吃好睡著。”
胡德勝叫道:“進來就是囚婦,誰允許如此胡來?這哪里還是牢房。竟成了天堂!真他娘的是個好地方,我情愿不做官,干脆來你這兒做囚犯得了?都滾開。大牢里串什么門子。”
四個囚婦趕緊低著頭跑了出去,胡德勝指著站著不動的丫鬟問道:“她們倆也是犯人么?”
丫鬟說道:“咱們是服侍奶奶的。”
“了不得,了不得。”胡德勝不可思議的咂咂嘴,“怎有此等奇事!順天府竟成了客棧。”
徐灝冷眼旁觀,胡德勝分明是來沒事找事的,這人的貪欲沒有止境,收了賄賂還不滿足。
此種戲碼在監獄里屢見不鮮,要不然怎么叫做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呢,不把你弄得傾家蕩產就不算完。
胡德勝假模假樣的命女禁子把兩個丫鬟關在外面,用封條把里間給封了,唬的金枝花容失色,孤零零的被鎖在了里頭。
胡德勝冷哼一聲,又背著手溜溜達達的走過來,瞧了眼狼狽的賽秦淮,嘴角露出一絲陰笑,轉而冷冷看著徐灝,說道:“我也不為難你,叫你妹子來當眾給我磕頭認錯,我大人大量也就既往不咎了。”
徐灝大馬金刀的不屑道:“做夢吧!捉弄你又能怎么樣?”
胡德勝冷笑道:“你不就仗著舉人的身份么?告訴你,這里是金陵不是你老家,由不得你猖狂。”
徐灝說道:“你關了我一天也就罷了,今天要是不把我放出去,你就等著朝廷來人吧。等我將來中了進士,不報此仇非君子。”
胡德勝大怒,偏偏一時半會兒的奈何不得對方,沒有罪名誰能奈何一位舉人?碰下手指頭都不行,徐灝頂多算是個嫌疑人,沒有證據的話關幾天就得放出去,而且貌似還是個很有錢的舉人。
徐灝目送氣呼呼的胡德勝離開,笑了笑推開牢門走了出去,走到金枝的牢里,在丫鬟驚訝的目視下,一把扯開了封條,“遠親不如近鄰,算是還你五錢銀子的回禮了。”
施施然又走回來,徐灝朝著賽秦淮扔過去一瓶金瘡藥,對著苦笑連連的錢癖說道:“我出去放放風,不為難你吧?”
“您請。”錢癖不敢得罪他,點頭哈腰的陪著出去了。
這一幕都被隱在暗中的胡德勝看到,咬牙切齒的進了男監,他認準徐泯頭腦簡單,胸無城府,把人帶到面前說道:“方才和尚已經把你供出來了,他說所有圖財害命之事,全由你一人主張,趁早實話實說。”
徐泯昂然說道:“休想騙我,方丈是好人,他決不會虧了我。你把他請過來,我們兩個人當面說說話,如果從他口中說我殺了人,叫我償命,我情愿認罪決不皺下眉頭,憑你信口開河?當老子是三歲小兒嘛。”
胡德勝心說這家伙倒也不是可以輕易糊弄的,一計不成又生二計,嘆道:“徐泯你要曉得厲害,按照原案去辦,和尚是主謀,你不過是個幫兇,不一定是死罪。可是你現在的態度,白晝行兇目無王法,大逆不道的罪名就是斬立決。
我和你無冤無仇,有心替你開脫,你應該把心眼放明白些,可不要自尋死路。”
徐泯冷笑道:“大丈夫有恩必報,想要我陷害恩人休想,簡直是豬狗不如,我寧可挨上一刀,趁早死個痛快。”
“把他帶下去。”
胡德勝無奈揮揮手讓人把他帶走,很快又帶來了智云和尚,“趕緊如實招供,不然就得受苦了。”
智云就沒有徐泯的骨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跪爬半步說道:“胡爺你高抬貴手,寬宏大量,我是個佛門弟子,開這一線之恩吧。”
胡德勝不為所動,喝道:“休得胡說,快把圖財害命的勾當招了,把他倒吊起來。”
打板子上夾棍明顯會給刑部以屈打成招的印象,而把人倒吊著頭部充血一點傷痕都不會有。想智云一向養尊處優慣了,這幾天沒少受罪,精神上處于崩潰的邊緣,所以沒等吊上半個時辰,已經頭暈眼花支撐不住了,哭喊道:“我招了,我招了。”
胡德勝大喜,大叫把徐泯再次帶過來,智云萬念俱灰的哽咽道:“事已至此,咱們索性認了命吧,何必零零碎碎的受罪呢。不過你受了我的牽累,心中萬分過意不去。”
徐泯叫道:“師父,你叫我畫供,我就畫供,咱們兩個人反正死活在一起。砍頭算什么?死了以后一起去陰曹告狀。”
當下胡德勝怎么問,智云便順著他的口氣怎么說,由書吏寫好了供詞,期間徐灝都被牽連了進去,竟成了告知智云死者有錢的幫兇之一。
智云稀里糊涂的也就認了,落筆的時候不免悲從中來,眼淚把個紙狀都給淋濕了。
輪到徐泯畫押的時候,拿著筆寫了奇形怪狀的名字,怒視胡德勝說道:“要殺就殺,弄這欺騙人的圈套干什么?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你早晚必遭報應。”
胡德勝懶得和一個死人計較,把供紙揣在懷里起身揚長而去,見到院子里遛彎的徐灝,嘲笑道:“慢慢享受,我就不奉陪了。”
徐灝笑道:“慢走不送。”
胡德勝氣的咬牙,心說過幾天有你哭的時候。
后堂的虞謙皺眉看著供詞,問道:“怎么出來個外地舉子?”
胡德勝說道:“智云招出來的,這舉子垂涎死者有錢找他商量謀財害命,然后通過徐屠戶下的手。”
“斯文敗類。”虞謙神色鄙夷,吩咐道:“去禮部革除此人的舉人身份。”
胡德勝興沖沖的出來,騎馬去了禮部,不料禮部尚書李至剛今天早朝時被侍郎宋禮彈劾,降為了儀制郎中,整個禮部人心惶惶。
接待他的員外郎乃是張輔的堂兄張信,這幾年做官做的風生水起,短短幾年就升為了正五品的禮部員外郎,瞅著徐灝親筆寫的姓名籍貫,心中暗笑,沉吟道:“這得和地方學府知會一聲,一個月后你再來吧。”
胡德勝急道:“此乃圣上過問的案件,可不能拖下去。”
“這樣。”張信思索了下,說道:“那就五天吧。”
胡德勝歡喜道:“五天最好不過了,勞煩大人多費費心。告辭。”
張信憐憫的看了他一眼,心說你順天府這案子辦得真真糊涂,堂堂大都督都被你們抓了卻茫然不知,可想而知其他人都是被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