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人彼此串聯約定了日期,趁著天晴的時候,帶著各人的婆娘,雇了幾頭毛驢,二三十人浩浩蕩蕩的來到夏家。
夏夫人干脆眼不見心不煩,躲到隔壁陪著沐夫人,親戚們以為她進了杭州內城,頓時山無老虎猴稱大王,面帶哀戚一起跑到靈前干嚎了幾聲。
管家夏江為人穩重,即使鄙夷他們也不敢怠慢,讓廚房收拾飯菜款待,又把牲口給飼飽了。可即使如此殷勤,眾人還是千不是萬不是的責備夏江招待的不周全,動輒對下人一邊喝罵一邊頤氣指使,氣的下人們暗暗惱怒。
十月份,莊里打下來的麥陸續一車車的送過來,酒足飯飽的夏思才剔著牙,說道:“今年家里的口糧不夠吃,拉幾車到我家去。”
夏江忍著氣,說道:“麥是有,不過奉了奶奶之命,顆粒也不敢擅動。”
夏思才斜瞅著他沒等繼續開口,夏無走過來罵道:“放你的狗屁!如今你奶奶有兒有女?這產業早晚是我們的。我們若有仁義,房給她住,每年給幾石糧食吃用;若我們不講仁義,一條棍棒攆的她離門離戶。”
有鄰居聞言站出來打抱不平,說道:“你這話不像是杭州人家說的話,好似口外人說的番語。沒兒沒女怎么了?夏夫人和故世的夏老爺一起掙下的潑天家業,自己不能享用?有種你就拿一根棍攆人試試。”
夏江也忍不住說道:“你們都是八竿打不著的遠親,有什么資格要家產?我家不認得你們,再敢啰嗦別逼著我沒好話。”
沒想到夏思才直接走上前來,照著他臉上狠狠來了一巴掌,罵道:“賊扯淡的奴才!還有你們這些歪嘴的鄰里,夏家關你們鳥事,也不撒泡尿照照。”
出其不意,夏江半邊臉被打得紅腫,一怒之下朝著夏思才的心坎上一頭撞去。頓時把個夏思才撞了個仰面八叉。
“反了你了。”
夏無掄起拳頭沖上去和夏江扭打在一處,夏思才爬起來和他的老婆,夏無的老婆,其他人加上各自的老婆,一起涌過來假裝勸架,實則死死抓住夏江的雙手。
這夏江身上有些拳腳功夫,可是怎敵得過一群男女?連那打抱不平的鄰居也被幾個婦人抓的滿臉是血。
而夏家雖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富戶。但按照大明律,下人能有幾房?一共二十幾口人還有一半在打理鄉下的田產,家里都是些老弱婦孺,如何是夏家一群無賴的對手?
夏江的妻見丈夫吃了虧,她自己也被廝打的披頭散發,一扭頭拿著面銅鑼跑到街上一邊敲。一邊喊道:“快來人啊!強盜白日里進家啦!”
里長等鄰里鄰居都跑了過來,徐灝也聞訊帶著親衛們出來,就見男人圍著夏江拳打腳踢,把管家打的鼻口里都在流血,而那些老婆們竟趁機拿了褥套,脫下布衣扎住了袖口當口袋用,瘋了似的強搶麥。
混亂。有人將供奉的香爐燭臺給一腳踹扁了,塞在褲襠里藏著,也有人把孝帳扯下來幾幅藏在身上,總之見到值錢的東西就拿。
徐灝心思著該不該出手,里長等人見狀喊道:“清平世界,竟敢白晝劫財傷人,沒了王法。”
眼見鄰居們要進來抓人,夏思才和夏無這才放過了受了傷的夏江。走出來叫道:“我們本家在分家財,與你們何干?狗拿耗多管閑事。”
里長心嘆氣,說道:“夏夫人在,你們要分家財不會好好商量?怎能直接打劫?真以為官府是擺設嘛,能夠任你們胡作非為?”
當下一番軟硬話說著,叫夏思才給夏江立了一張字據約,清官難斷家務事。如此任由一般男女滿載著麥財物揚長而去。
夏江氣的要死,喊著下人要抬著他去衙門告狀,里長勸道:“此種事向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是管家不是夏家人。就算我們幫你作證,頂多打他們幾板,不能一勞永逸的除根,只會把仇結的越發深了。你依著大家伙的意見,那些人一定不肯干休,還要繼續來鬧事,咱們讓他們猖狂下去,叫他們自己去送死,這世道不是沒有王法。”
勸慰了一頓,各人散了回家,夏江被打的十分狼狽加上咽不下這口惡氣,臥床不起,夏夫人得知后自是大怒,可也無可奈何。
夜晚突然來了幾名官差,詳細詢問夏江整個經過,錄了口供簽字畫押后告辭離去,鬧得夏家人一頭霧水。
次日一早,新任杭州同知薛邀請徐灝出門游玩,到了杭州城內一處酒樓,二人說說笑笑,點了一簍肥大的螃蟹和幾道江南小菜。
樓上雅座里,徐灝笑道:“我可是分未帶,來吃白食的。”
薛說道:“你不要一味刻薄我,夏家之事我自是會秉公辦理。咱們親兄弟明算賬,我俸祿那么一丁點好意思吃白食?今日白吃我的,他日來求我,我也不睬你了。”
徐灝笑道:“你別夸口,故意請我可見沒什么好事,直說吧。”
薛笑著自斟自飲一杯酒,說道:“說到底是為了賑濟災民,朝廷力有未逮,得想辦法動員城內富人,此事官府不便出面,你得出一份力。”
徐灝故意道:“你跪在這菊花里罰三杯酒,我就幫你。”
“行!”薛在他面前自然痛快無比,當即起身就要下跪,徐灝一把拉著他,無奈的道:“行了行了,此事我有打算。”
薛大笑道:“就知你絕不會袖手不管,這下我算是放心了。對了,介紹你認識兩位江南名士,我畢竟不好陪你四處游玩。”
徐灝當下微微皺眉,就見薛一拍手,進來兩位質彬彬的年輕書生,都是薛的好友。
祝伯青今年十歲,其父親祝封科舉出身,做過一任山東按察使,因和上司不和,也就是徐灝當年大鬧山東的前一年。看不慣鳳陽人勾結上司欺凌本地大戶,是以告病回家。
祝伯青年已弱冠,乃是杭州有名的飽學秀才,他母親江氏是現任兵部侍郎江丙謙的胞妹。而江丙謙夫婦生了一對龍鳳胎,今年俱都十七歲,兒名叫江登云,女兒閨名瑤君。兄妹倆生得如花解語,比玉生香。
江登云和祝伯青無論外貌還是才華等各方面都堪稱不俗,其實說起來大家不是外人,江家是金陵蕭家村人氏,是以江丙謙托付同鄉薛送兒女來杭州。
如此相互一介紹,兩邊都很是驚喜。薛什么都沒有隱瞞。對徐灝來說江家兄妹是自己一個村里的鄉親,小時候見過面的童年朋友,不是外人。
江登云和祝伯青就更加驚喜了,眼前這位可是名滿天下誰人不知?根據徐灝在家鄉的趣聞八卦,不但才高北斗,學富西園,兼之有名的放蕩不羈。統率過千軍萬馬,輔佐燕王身經百戰,乃當世一等一的奇男。
徐灝發覺他倆身上沒半點紈绔習氣,年紀輕輕沒有一身的人習性,便欣然相交,很快幾個人臭味相投。下午薛返回官署,祝伯青非要拉著徐灝去西湖坐船。
十月江南依然花明柳媚,不時有畫舫在湖上游來游去。徐灝欣賞著周圍風景,他感覺游湖未必那么簡單,一定事出有因。
果然兩船相互交錯時,祝伯青接到了一張小花箋,興致勃勃的拿來遞給徐灝,徐灝打開一瞧,是一首字體娟秀的詩。
湖上春游十月天。湖光如練柳如眠。
有人打槳湖邊去,沖破湖一抹煙。
徐灝還未等說話呢,江登云撫掌大贊道:“真似唐宋名家風韻,佩服佩服。看到湖上詩,正提起我的興致,如此風光不可辜負。
“好詩。”啼笑皆非的徐灝干脆附和著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兩眼冒光的祝伯青,暗道江家把兒女送到杭州妹妹家,莫非是有意親上加親?
徐灝覺得有些意思,正好望見對面的船上有位明眸皓齒的少女穿著件三鑲藕色珍珠皮外褂,內著蔥綠春衫,淡紅色的百褶銀鼠裙,亭亭玉立含苞綻放,是位模樣酷似江登云的美人。
此時湖上來往船只漸漸多了起來,皆是篷窗大開,船上大多男女雜坐,吟詩作賦彈奏管弦,甚為熱鬧。
書童把竹爐升起火來,蹲在船頭煮茶,兩岸石橋上倚著無數婦女,有用團扇遮臉露出半面望人的,有手托著腮,凝眸不語的,有兩三人交頭接耳談心的。
兩艘畫舫距離不遠,一前一后緩緩而來,女人們多俯下身笑嘻嘻的朝著船兒招手。還有岸上的游人,三個一堆五個一叢。
祝伯青和江登云還是孩脾氣,盡管徐灝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卻把徐灝當成了父輩一樣尊敬。
祝伯青忽然指著游人叫道:“為何都望著我?難道都想要招我做女婿,我還不知你家女兒臉上有沒有麻,頭上禿不禿呢。”
徐灝失笑道:“休要胡鬧,西湖又不是你家開的。”
祝伯青嘻嘻一笑,拎著扇在船上故作瀟灑。
到了吳山附近,青山綠水有很多人在土崗上放起了各色紙鳶,滿天都是風箏。此時打對面駛過來一艘大船,坐在船上的主人姓劉名蘊字仁香,家住杭州內城。
劉蘊今年二十歲,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父親做過吏部尚書,劉家乃江南巨族,據說家資百萬人稱杭州首富。
早年劉蘊恩萌舉人,仗著他老使力進京參加會試,很幸運的點了翰林,不到兩年升了山西道監察御史。劉蘊此人外貌雖佳,內才卻平平,最喜奢侈炫富,勢壓鄉鄰。
娶妻曹氏是戶部侍郎家的小姐,長得很標致,性情也彪悍,劉蘊十分畏懼妻,曾先后買了三個姨娘,都被曹氏打發了出去,因父母在世他也不敢言語什么。
去年父母病故,劉蘊丁憂在家,今日瞞著妻帶著府幾個師爺,請了四五個""游湖散心。
劉蘊瞧不上這些庸脂俗粉,一個人坐在窗邊,東張西望的看外面的婦女,希望發現幾個絕色。
正巧看到了船上坐著酷似江登云的小美人,他眼睛頓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