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書沈滄卒。
沈滄,字潤民,順天府大興縣人,祖籍松江府華亭縣,侍講學士沈度之玄孫,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進士出身,初授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丁父憂丁母艱,服闕復任,歷升山西司員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參議、鴻臚寺卿,弘治八年升戶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戶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書。
卒年五十五,訃聞,輟朝一日賜祭,遣禮官論祭,敕有司治葬,贈光祿大夫,謚(侍音室,古代帝王或大官死后評給的稱號)文平,官其弟潤為中書舍人。
雖說大明定例,三品得謚,可這個“文”字不是誰能都用,約定俗成是詞臣謚“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資格謚“文”,內閣輔臣基本都是謚“文”。不過謚“文”不專詞臣,或以勤勞、或以節義、或以貫望,破格崇獎,用示激勸。
沈滄雖是二甲進士,卻不是翰林出身,謚“文”已經是最大的美謚,至于“平”字,執事有制曰平,布綱治紀曰平,倒是正合沈滄刑部尚書的身份。
尚書府內外,滿眼縞素。
官場上“人走茶涼”,不過沈滄從父輩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幾代姻親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雖兩次上折子請辭尚書,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舊是尚書任上,六部九卿衙門的主官,不管與沈家之前有沒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過來走個人情。如此一來,沈家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云。
等到天使下降,帶了追贈與謚號下來,親戚之間的祭拜也多了起來。像喬家幾位老爺,就都悲悲切切,不再只打發小輩過來,親自過來吊祭。
只是不管是沈洲,還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對待喬家都是客氣有余、親近不足。
來吊祭的賓客眼見如此,哪里不曉得兩家生了嫌隙?想著圣旨下來前喬家只打發小輩過來,大家便也覺得喬家太勢利了些。
沈家關系親近的姻親就楊、何、喬家這幾門,如今何家走了,喬家又如此,倒是將楊家顯了出來。
不僅每次大祭楊鎮都親至,楊太太與楊家兩個少爺也都在這邊幫襯。沈滄雖死,可楊鎮還在大理寺卿位上,來吊祭的官場同僚晚輩,執禮便越發恭敬了。
至于另外一個楊家,畢竟不像楊鎮家與沈家不止是姻親還是多年通家之好,不過每次祭禮,楊家也都有人親至。
沈滄離世時,三老爺與徐氏看著都不好,大家都跟著懸心,不過瞧著徐氏多了堅韌,一日日挺了過來;三老爺卻是不大好,強撐了半日,就臥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與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門,加上福材之類都是已經預備下的,倒是有條不紊地操辦起后事來。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內外親友,俱是側目。
歷來高官顯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孫,像這樣死后萌及手足的實屬罕見。
加上沈瑞并非沈滄親子,只是嗣子,一直之間倒是各種揣測紛紛。不說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帶了憂心。
“頭七”燒祭時,郭氏帶了媳婦們過來,就悄悄地對沈瑞問及此事。
“瑞哥兒,你可是有什么不是,落到滄大老爺眼中,讓他對你有所不喜?”郭氏將人都打發下去,看門見山地問道。
郭氏心中,除了對沈瑞憂心,還有對二房不滿。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滄心意處,只瞧著他小小年紀,就要頂門立戶,也當仁愛些。只讓沈瑞盡嗣子之責,照看一家老幼,好處都是旁人的,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嬸娘不要擔心,讓三叔萌官是老爺與我商議過的…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只是舉人,出入交際到底是不便…”
郭氏聞言,神色稍緩,卻依舊是帶了幾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滄大老爺嗣子,繼承這一房香火,這恩蔭本當是你的…我與你瑛大哥問過,中書舍人,兩殿舍人由進士部選,兩房舍人不必由部選,甲科、監生、生儒甚至布衣能書者俱可為之。就算為了二房以后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兒,這樣不是更名正言順…”
樹大分杈,老一輩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繼續共居的并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喪后,依舊共居不分家的實不容易。
可有兄弟幾個共居的,卻沒有叔侄綁在一塊過日子的道理,尚書府這邊早晚要分家。
恩蔭落在三老爺頭上,眼前看著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后有人支撐起京城這一攤來,長遠來看還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長房,依舊需要沈瑞賣力讀書賺前程。
科舉之路遠而且艱,誰能保證沈瑞一定能中舉人、中進士?
要是沈滄卡在鄉試或會試上,那以后怎么辦?
郭氏雖不好說逝者的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發憐愛。
嗣子難為,那邊是手足親兄弟,這邊是沒有血脈的嗣子,不管什么道理原因,要說沈滄此舉沒有私心,郭氏半點兒不信。
看著沈瑞因操勞治喪事眼下烏青,郭氏心里難過不已。
可憐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門嗣子,可這里里外外的艱難,又有誰看見?
郭氏為此事難過,謝氏人前驚詫,私下卻與沈理道:“老爺瞧著吧,此事定是瑞二叔的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為人,斷不會這般行事。我早就與老爺說過,瑞二叔是個心里有成算的…這恩蔭就算現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開始丁憂,三族叔那邊卻是不同…旁人或許會稀罕一個兩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志科舉,又哪里愿意棄了正途…”
沈理不以為然道:“這不是兩廂便宜?三族叔身體病弱,也吃不住會試辛苦,否則也不會停了十幾年,一次也沒有下場…”
會試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還寒時節,每次會試,抬出來的舉人都不是一個兩個,就此一命嗚呼的也是常見,可真是掙命一般。好人出來都要丟半條命,更不要說三老爺那樣的身子骨,真要下場,就是生死之間賭命一般。
謝氏知曉丈夫聽不得沈瑞不好,只唏噓道:“對三族叔雖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風骨,白承了侄子這樣大人情,想來也不好受…以后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氣不起來…”
沈理沒有接話,只直直地望向妻子。
謝氏察覺到不對勁,抿了抿嘴角,小聲道:“老爺…”
沈理肅容道:“雖不知你為何不喜瑞哥兒,可我受嬸娘大恩,曾在嬸娘靈前發誓將瑞哥兒當親兄弟待…之前有滄大叔庇護,輪不到我為瑞哥兒做什么,如今滄大叔走了,瑞哥兒我會盡我所能護到底!”
謝氏訕訕道:“妾身并沒有不喜瑞二叔…可憐見地,本是嬸娘掌中寶、心頭肉,嬌養長大,卻是歷經磨難,性情大變,又做了不尷不尬的嗣子…”
她嘴里這樣說著,心中卻是難掩厭憎。
早先謝氏對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對兒女的疼愛;后來卻是覺得沈瑞性子古怪,全無少年天性,隱忍壓抑。
不過十來歲少年,就算經歷喪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這樣的族親在,得以托庇,又可憐到哪里去?
這般作態,不過是故意引得親長寵愛罷了。
沈瑞進京這幾年,親戚提及,都說是“懂事孝順”、“老成持重”,謝氏冷眼旁觀,卻始終覺得他面憨內狡。
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可民間也有句老話叫“三歲看老”。以沈瑞幼時的跋扈傲慢名聲看,如今也就是面上老實。
官場之上并不乏遇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謝氏不擔心丈夫會吃虧。畢竟沈理能中狀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聰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無防備的人,謝氏怎么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謝氏這般用心,沈理實在無法理會。
眼見妻子言不由衷的模樣,沈理搖了搖頭道:“你也無需勉強自己,以后我不會讓瑞哥兒再往家中來…”
謝氏聞言一怔,臉上忍不住帶了歡喜出來,就聽到沈理繼續道:“我以后會常過去看瑞哥兒,也省的有不開眼的見滄大叔走了,就想著欺負孤兒寡婦…”
這是要庇護尚書府一門,而不是單單沈瑞一個?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個還要費心費力?
謝氏笑容凝住,忙道:“老爺真是冤枉我,老爺沒手足同胞,只拿瑞二叔當親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當親小叔看的,這四時生辰走禮,我何曾怠慢過?我是有些小計較,覺得老爺在瑞二叔身上費太多心思,連小林哥兒他們兄妹三個都靠后。可也就是心里這點小計較罷了,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不叫瑞二叔登門了?”
夫妻十幾年,沈理哪里不明白結癥所在?
沈瑞既是恩親之子,謝氏要是真心感激孫氏,不用旁人說,也會“愛屋及烏”視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謝氏這七年來待沈瑞都是面子情,不是因別的,就是因她與丈夫在對待孫氏這門恩親時看法不同。
在謝氏看來,孫氏待丈夫不過是舉手之勞,幾兩銀子、幾尺布的恩情;對沈理來說,孫氏與他并不住在一塊,可供吃供穿供讀書,從落地開始到他春闈高中,不是三、五個月,也不是一年、兩年,前后十幾二十年,這不是養恩什么是養恩?
這些年,沈理對妻子好說賴說,可世事難兩全,如今也就懶得再強求。他垂下眼簾,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來。
謝氏只覺得一拳頭落在棉花上,心里不由發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