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兩刻鐘的功夫,沈與沈玨就回來了。
雖說他們兩個都曉得沈瑞與沈琰要談“正經事”,卻不喜歡這種被摒棄在外的感覺。加上這兩家兄弟感情都好,只留在兄長在茶樓,這兩個小的也有些不放心。
雅間里,沈瑞已經叫茶博士換了新茶。
口中微苦,他的神色越發平淡。
有些人,因為立場注定無法有交集。
不管是對于尚書府來說,還是對如今還算得意的沈琰、沈兄弟來說,陳年舊事都是隱痛,不宜再翻出來。
沈琰方才提及沈自打曉得當年詳細往事后就沒有再提“歸宗”之事,并非是為祖上的事情對二房愧疚懺悔之類,就是因人皆有羞恥心,有個“惡毒出婦”與“孽子”的曾祖母與祖父并不是光彩的事。
之前他們是寒門少年,想要歸宗是因為沈家是書香望族,歸宗后就有了身份,有了宗族庇護;如今他們是前途大好的士子,揭開往事卻是罪人子孫,容易為人詬病,說不得還被質疑血脈人品,他們當然不樂意。
說到底,人皆有私心,相關選擇多是為了利益與好處。
沈跟著沈玨進來,先看了一眼兄長,見他神色自若、并無異色,心中松了一口氣。這應該是沒事吧?他們兄弟兩個功名應該能保住吧?
沈玨則是直接坐在沈瑞下首,帶了幾分興奮道:“二哥,六族兄出新書了…”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還泛著墨香的書推倒沈瑞跟前。
沈瑞有些意外,如今士人出書也不算小事,通常要送往親朋好友處請指正。至于稿費之類的,這君子怎么能談錢呢?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狀元,與尋常士人還不同,要出新書的話也當算是大事,引得四方矚目。
之前并沒有聽到類似的消息,如今就在坊間直接買到沈理的新書?
沈瑞接過看了,翻到里面看了幾篇,笑道:“這哪里是新書?不過是六族兄早年流出的一些時文文稿,其他的就是旁人湊數的了…”
沈玨惱道:“那書鋪竟騙人不成?他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出的狀元文集,不僅有六族兄的,謝閣老、王侍郎、毛狀元還有幾個名字眼熟的狀元公都在內,竟都是假的不成?”
沈瑞道:“這有什么稀奇?這書也不能說是假的,里面確實有狀元文章,這多是蒙進京應試的舉人。其中有仰望狀元之名的舉人,自要買兩本來學習揣摩。只是奇怪,明年鄉試,新舉人要在年底才相繼到京,怎么這書今年就開始賣起來?”
沈玨道:“難道就新舉人仰慕狀元不成?不是還有新秀才?打著這幾個狀元旗號的新書,別說是在京城,就是在地方上定也十分搶手。”
沈方才隨著沈玨去書坊,也買了兩本狀元文集,一本署名“龍山先生”、一本“松西山人”的,聽了沈瑞的話,看著手中新書就開始瞪眼,心中生出被愚弄的憤怒。他是在仰慕狀元公的士子之列,被當成了傻瓜似的糊弄。
沈琰眼神閃了閃,從中抽出一本書來,正是署名“松西山人”的那本,從目錄上從上往下后,看到中間的地方,正是幾篇熟悉的題目。
等翻到里面,看了熟悉的文字,沈琰苦笑不已。
沈見了,疑惑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大哥也被糊弄著買了這本書 沈琰搖頭道:“要是只是買書,我就不用這樣為難了…三月里周相公給我介紹了一個書商,只說是有人尋人代筆,我就接了這活計,總共做了五篇時文稿子出來,結果都在沈狀元這本文集上。”
沈聽了,不由傻眼。
他拿了新書在手,看了沈琰方才指過的一篇。這文章文風清幽,看似與之前文章一脈相傳,卻禁不住細琢磨,確實不像是狀元手筆;可要是沈琰不提,他也沒看出這是沈琰所做,顯然是要與人代筆的緣故,沈琰當是得了范文,也掩了自己的文風。
沈瑞與沈玨兩個也齊齊地望向沈。
這么巧?坊間出來的沈理的“偽作”,用的是沈琰代筆?
沈琰顯然也想到這些,眉毛皺了起來。他雖是無心卷入,可要是讓在京的沈家各房人曉得,會相信自己是無心的么?
不做賊也心虛,說的就是他此刻情景。
他掃了一眼沈玨,果然沈玨望向他的目光帶了狐疑;他心中嘆了一口氣,又望向沈瑞,就見其正陷入沉思,不過臉上帶沒有厭憎、質疑的模樣。
沈琰擔心的是自己卷進這樣的渾水,盯著的是打著沈理旗號的這本書,沈瑞想的更多一些。
沈理、毛狀元這兩個在官場上說不上是新秀,可品級都不高;可謝遷與王華卻是不同。
京里的生意,背后都有勛貴做靠山。能毫無忌憚,打著幾個狀元出身的朝臣做招牌賣書的,肯定不是尋常人。
只是這中間人找上沈琰,則有些叫人犯思量。要說是無意為之,沈瑞可不信。哪里有這樣的巧合,沈琰代筆的幾篇都落在沈理名下。
要是故意為此,多半是因沈琰仕籍引來的是非。從他的仕籍上看,他父、祖、曾三代都與沈理以上三代名字排行一樣。不知內情的人,只會當這兩人是族親。即便打聽一圈,知曉沈琰兄弟與狀元府并無往來,多半也當成他們族人關系不親近。
既這次新書出的是一系列,那屬了其他狀元名字文章的“槍手”身份,多半也是專門找來的,不是同鄉就是親族。如此一來,這些狀元中真的有人要追究“偽書”之事,推出頂缸的不是族人就是鄉鄰。
到時計較也不是,不計較也不是,多半只能一笑而過。要不然的話,到好像狀元公不念舊情,不顧相鄰與族人似的,容易激起士林不忿。
不得不說,這批新書的策劃人真是抓住了讀書人的心思。
至于沈琰這個小蝦米,攪合進這樣的是非中,還真是禍福難定。
京城可不是只有富貴榮華,還有無數漩渦。
沈玨已經忍不住,對著沈琰開口問道:“那五篇時文,沈先生收的潤筆銀子是多少?”
沈琰臉色越發苦的厲害:“四兩銀子一篇,總共二十兩銀子。”
沈玨臉上露出驚詫,這還真不多,對方難道不是專程找沈琰代筆,只是趕巧了?
這個價格,沈瑞卻不意外。沈琰已經是舉人身份,銀子太少對方開不了口;銀子給的太多,以沈琰的謹慎周全,定是不敢接。
沈眼見著大家跑題,且沈琰神色十分難看,心里也提了起來,滿臉關切道:“我大哥受了蒙騙不知情,這也要擔于系?”
他是看著沈瑞問的。
雖說他依舊不喜歡沈瑞,可不得不說,真遇到事情時,沈瑞那淡定如松的模樣,還真的能讓人覺得可以信賴。
沈瑞點點頭道:“有點于系,不過于系不大,除非是真鬧到公堂上去。”
只一句話,就使得沈的心提著又放下,放下又提起來。
沈“騰”地一下起身,對沈琰咬牙切齒道:“本當姓周的是好人,沒想到他竟然敢這樣害大哥,咱們這就找他算賬去”
本來他們的仕籍就不妥當,如此不惹人矚目還好,真要引起矚目來,說不得就被人翻出來說此事。就是不為這個,他們兄弟兩個在京,根基淺薄,也經不得官非。
沈琰心里也焦急,著急回去尋周秀才打聽幾句,便跟著起身,道:“恒云、沈玨,我心已亂,先與舍弟回去打聽此事,改日得空再請二位吃茶。”
沈瑞起身道:“沈先生請便”
沈玨雖不情不愿,可依舊老實地隨沈瑞起身,拱拱手道:“送沈先生”
沈琰帶著沈玨匆匆離去,沈玨卻是將“偽書”的事情丟在一邊,拉著沈瑞不肯走:“二哥,你快與我說說,方才與沈琰說甚了?”
沈瑞輕笑道:“能有什么?不過是問他既對尚書府有所求,那拿什么來換罷了。升米恩斗米仇,兩家早年恩怨在,這邊不去打壓他們兄弟依舊是寬厚,想要一句話就白占便宜可不行。”
沈玨聞言,帶了幾分興奮道:“合該如此呢不過沈琰夠窮酸的,已經是舉人了,還去給人做槍手,。他能拿出什么東西?”
沈瑞挑眉道:“玨哥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沈玨摸著下巴、眼珠子亂轉了一會兒,道:“不管用什么換,都得讓沈琰大放血,讓他曉得疼了,以后才不敢再往尚書府這邊靠,可不能一句空話許諾之類…省的他們過河拆橋,弄的沒意思…”
沈瑞點點頭道:“好。或許沈琰手中真有什么東西,…”
因涉及“偽書”的沈理、王華、毛澄都是熟人,沈瑞與沈玨出了茶樓前,就又打發長壽與小六去買了幾本書回來。
或許看出文章優劣的人不少,可也不乏會有人真的將“李鬼”當成“李逵”,到時聲譽受影響的就是眾諸狀元公。
雖不知幾位狀元公得沒得到消息,可沈瑞即知曉了,自然是要告知一聲。
不過在送書出去前,沈瑞先與沈滄提了此事。
沈滄聽了沈理那本狀元文集的“異樣”與沈瑞的猜測后,頗為嫌棄地看了那本新書一眼,隨手撿了署了謝閣老的號的那本文集,從后邊挑了一篇文章看起來,結果看得訝然不已:“這文風確實與謝相有異,不過倒是一脈相傳的大氣中正,雖是略顯青澀,可真要說是謝相早年舊作,一般人還真辨不出。如此文章,只要不是半路棄考,總有登甲榜之日。這般人才,作到與人代筆的地步,亦是可憫。”
在沈滄落衙之前,沈瑞也翻看了幾本文集,謝閣老那本正如沈滄點評的那樣,還真有些真假莫辨的感覺,歸根究底的原因就是其他三位狀元公的文風相對獨到,后邊的文章仿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謝遷文章更大氣中正,后邊與前邊意境的差別不是很大。
“倒是真用了心思的,這是篤定諸位狀元公會任之由之、不會計較此事?”沈滄想到此處,有些不解:“只是即便是勛貴行事,也當有所忌諱;真到了無需避諱的地位,又怎么會在乎這些銀錢,琢磨出一套偽書,來牟利…”
明時坊,周宅。
沈琰看著眼前茶杯,神色并沒有憤怒,也不像是“登門問罪”模樣。可眼前擺著的一本新書,還有他鄭重神色,無處不在表露他對此事的不滿。
周秀才卻是樂樂呵呵,并不見被揭破的忐忑與愧疚,反而爽朗道:“即便沈賢弟今日不來,我過幾日也要就此事尋沈賢弟說話,說不得還能將沈賢弟引薦到貴人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