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氣晴好。
沈的心情,卻說不得是陰是晴。他早早起了,跑到東廂,帶了幾分忐忑道:“大哥,我這樣裝扮行么?”
沈琰向來起的早,已經梳洗完畢,正在書案后修改學生的課業。
聞言,沈琰抬頭看了看沈,就見他身上穿著件八成新的儒服,頭上也戴了儒巾,看著同平日里裝扮相差不大,只腰間多了一枚寸長的白玉平安無事牌,腳下換上了一雙新靴。
“靴子是不是太新了?”沈琰道。
如今習俗,雖重奢靡,可讀書人又要嘗到簡樸,不興穿新衣服待客。那般鄭重,倒顯得自己身份先低了三分。
沈低下頭看了幾眼,也是不滿意,道:“我也這樣覺得呢。可先前的那雙靴子,因過了兩回水,都褪了顏色,又太舊了。”
沈琰失笑道:“你要去見沈瑞,又不是去見哪家小娘子,作甚如此扭捏小氣?”
沈訕訕道:“我不是怕他誤會么?總要讓他曉得,咱們就是自己靠自己,日子也過的頂頂好,不會趁著機會就攀附了過去。”
沈琰搖頭道:“二弟多想了,平常心,平常心為好”
沈摸著鼻子道:“真是沒想到與那小子有這樣緣分,早知今日,當年就族學中就不該生了嫌隙…”
沈琰笑道:“二弟覺得沈瑞是個記仇的?”
沈輕哼一聲道:“瞧他那幅做派,就好像自己是大人,旁人都是孩子似的,放在心上才怪。”
不怪他不服氣,論起年紀來他可是比沈瑞大兩歲。可不知為何,他就是生出一種沈瑞能與兄長平等對話,自己反而像是見了大人似的拘謹。
兄弟兩個說著話,上房白氏卻是覺得不對頭。
日上三竿,沈琰還罷,按照書院里的課程安排,并不需要每日過去點卯,沈卻不應該在家里。
她扶著小婢的手進了東廂,也不與長子說話,只滿臉關切地看著幼子,問道:“都過了晨正,二哥怎還不去學里?可是有哪里覺得不舒坦?”
沈笑呵呵道:“娘,我好著呢,今日在書院那邊告了半日假,要隨大哥出去應酬。”
白氏的臉一下就撂了下來,轉過身來,對著沈琰抱怨道:“大哥是個有主意的,整日里在外應酬,也輪不到我說教,可是你二弟還小,讀書才是正經事,何必拉著他去應酬旁人?”
沈琰只有苦笑,也不辯解,只似笑非笑望向沈。
沈忙拉了白氏的胳膊道:“娘,這不于大哥的事,是我非要跟著大哥出去。我也大了,總要見見世面,省的被人當成是鄉下來的土包子”
白氏聽了,顧不得再斥責沈琰,拉著沈,滿臉擔憂道:“是不是書院里有人欺負二哥?我早說了,城里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京城這邊更是厲害。偏生你大哥小氣,不肯與你多做幾身新衣服穿。”
沈皺眉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非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娘真是的,有事沒事老抱怨大哥做什么?大哥每日里賺錢養家多辛苦,娘不說多關心幾句,反倒滿是埋怨。”說到最后,已是帶了不忿。
雖說白氏在兩個兒子之中,明顯地偏著沈,可沈只覺得為難與添亂,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享受這份偏愛?
長兄如父,在他心中,與兄長的兄弟之情,并不亞于與白氏之間的母子之情,甚至可以說更重。
前些日子的冰盤,次日知曉東廂沒有后,沈立時就不肯再用,打發人將冰盤送到上房。直到白氏也打發人往東廂里放了冰盤,沈才肯接著用。
一回兩回的,白氏“屢教不改”,沈琰沒說什么,沈卻覺得滿心悶氣。
家中攏共就三口人,好生過日子不好么?
白氏被沈噎得說不出話,臉上就露出幾分委屈:“我埋怨甚么了?我不過是怕你們在外頭委屈,想要大家都過好日子。”說話間,眼淚就要掉下來。
沈忙道:“好,好,娘您沒埋怨是兒子錯了還不行?你可別掉眼淚,要不氣哭了娘,大哥就要揍我了到時候哭的就是兒子我了”
白氏倒是不哭了,只是心中發酸,道:“你倒是只記得聽你大哥的話”
沈琰在旁,聽著母子兩個說話,始終沒開口。
白氏想著這些日子用去的冰,心中的怨氣倒是散了,生出幾分悔意來。加上長子冷冷清清的模樣,她就越發心虛,只覺得不自在,叮囑沈道:“出去還罷,可不許吃酒看著你大哥些,叫他也不許貪杯”
叮囑完,白氏也不等沈應答,就扶了小婢的胳膊出去。
沈跟在后邊,送到東廂門口,才回轉過來。
時間差不多了,沈琰正收拾書桌上的東西。
沈低聲道:“不是都說‘為母則強,么?娘這樣的性子,大哥這些年還真是辛苦了…”
沈清去世時,沈琰不過十一、二歲,沈更小。
換做旁人家,兒子這么小,當娘的肯定要立起來,好庇護兒女。偏生白氏性子軟懦,丈夫一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顧不上。
白氏娘家那邊,本是鄉紳人家,祖上也曾風光過,只是近些年子弟不成材,之前將女兒嫁給并不富裕卻有功名傍身的沈清,不過是為了投機,嫁妝也給了不少出來。等到沈清病故,兩個外甥還小,白家就變了嘴臉。
還是沈琰站出來,央求了沈清的幾位故交好友,里里外外張羅,操辦了沈清的后事。
自打那個以后,白氏就心安理得地倚靠起兒子來。
除了見娘家人貪婪,怕家產被占了去,非要搬到松江府去投奔沈氏族人之外,其他的事情白氏都是任憑兒子做主。
早年兄弟兩個年紀小,家中生計也窘迫,白氏尚且安安分分的,除了愛哭些,并不使什么小性子;可如今兄弟兩個年紀大了,有了功名,家底也積攢些,白氏就開始不安靜起來。
沈私下勸了幾次,白氏應的好好的,過后還是不改。
沈琰卻是看透白氏那點小心思,不過是擔心長媳進門,怠慢了沈,想要將家事抓在手中。若是這樣她能心安,沈琰也情愿不計較,可前提是需要正經過日子。
不過這半年看過來,白氏這些年只長了歲數,沒有長心計,不是有成算的,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沒有節儉的心思,真要讓她管家理事,這個家的好日子也過不了多久。
沈琰就絕了這個心思。
眼見沈是個懂事的,沈琰頗為欣慰,道:“娘也不容易,爹走的早,外公與舅舅那邊又絕情,這些年戰戰兢兢地過日子…她雖愛嘮叨些,卻是真疼你。以后你可不許露出不耐煩來,多過去陪陪她,就是孝心了”
沈輕哼一聲道:“還用大哥提點?我現下不就是隔三差五地陪著娘說話么?倒是大哥,等大嫂進門來,可要抓緊。早日生了侄子侄女出來,娘有個孩子看著,就不會整日里胡思亂想…”
沈到底沒好意思穿新靴子出去會客,回西廂換了舊靴出來。
白氏站在正房的窗下,手中拿著一塊福壽如意的玉佩,神色有些猶豫,想要給小兒子送去,又怕長子看見不樂意。
她望了東廂房一眼,嘆了一口氣,將這玉佩又收攏在袖子里…
仁善坊,沈宅。
沈瑞與沈玨兄弟兩個騎馬出來,身邊就只帶了長壽與一個叫小六的小廝。
小六是沈玨的小廝,從前年開始就在沈玨身邊服侍,年紀比沈玨還小一歲,可卻是機靈活潑,十分合沈玨的心意。
沈瑞定好的茶樓在朝陽門大街上,距離沈家并不遠,出了仁善坊騎馬兩刻鐘就到了。
待兄弟兩個下馬,長壽、小六牽著幾匹馬隨伙計去馬房了,另有伙計引著沈瑞與沈玨兩個上了樓上雅間。
沈琰兄弟已經到了。
沈瑞見狀,少不得告罪道:“在下為東道,本當早些過來待客,家中有事耽擱了,倒是令尊仲昆久候,實是羞愧。”
沈琰滿面溫煦道:“是我們來得早了,恒云勿要客氣。”
沈玨實不喜沈琰的性子,只應付地拱拱手道:“見過沈先生。”
要是叫“沈夫子”就要行師生禮,要是稱“沈老爺”則別了尊卑,沈玨這才稱呼上模糊了。
沈琰自是知曉沈玨身份,倒是也沒有計較的意思,依舊和氣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這邊,進同來的還有沈玨,不知為何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在他看來,沈瑞喜怒不形于色,是個有城府的,倒是沈玨性子直爽,厭憎都寫在臉上,沈玨對他們兄弟雖不冷不熱模樣,可也沒有箭弩拔張之意。
沈玨對于沈早年雖有些不待見,可如今大了,之前族學里那些小摩擦早就忘了。
眼見沈瑞與沈琰客客氣氣地寒暄上,沈玨便也同沈說起話。
“去年雖同行,可不在一條船上也不方便說話,倒是忘了問問你,可有琴二哥、寶四哥的消息?”沈玨道。
沈點點頭,道:“去年琴哥、寶哥都應了童子試,倒是順順利利過了縣試、府試,只是院試時沒有過。不過前后在南京逗留了些時日,曾一起吃過幾次酒,瞧著他們樣子,倒是并沒有太灰心,說今年還要接著考。”
沈玨神色不變,心里卻有了計較。
原來二哥所料不差,沈琰、沈兄弟雖搬到南京,可依舊與松江族人有往來。想來也是,前年那一科鄉試,沈琰成了新舉人,又成了學政老爺的未婚女婿,沈氏族人卻是全軍覆沒。
不管沈琰的出身有多不體面,畢竟年代太過久遠,在松江各房族人眼中,這都是個前程大好的少年。
莫欺少年窮,二房遠在京中,沈家眾房想要借力也借不上;反而是沈琰那里,因有學政的關系,交好總比交壞強。
沈并未察覺出沈玨是在套話,依舊說道:“我記得全三哥之前也卡在院試上,去年還以為能碰上他,沒想到他竟然在京里沒回去,今年可回去了?”
沈玨點點頭,道:“二月里動的身,沒有回松江,直接往南京去了。”
沈早從喬家那邊得了消息,知道沈玨今年也應童子試,想要問兩句,又怕他忌諱,就抬頭望了沈瑞那邊一眼,道:“明年又是秋闈之年,尊兄可下場 沈玨因沈琰已經是舉人,就不肯低頭,帶了幾分得意道:“我二哥歲試是一等,今年科試想來也不差的,自然要下場…”